不是睡醒的,是被吵醒的。
高樓下的、醫院外的汽車鳴笛聲,早飯叫賣聲,并行人們的交流聲,混合亂燴成一鍋沸騰的噪音,自比很遠還遠的遠方傳過來,刺激得吳君佐雙耳嗡嗡,頭腦昏沉。
感官清醒,意識卻昏沉,吳君佐覺得自己疲倦極了,身遭上下無一處不困乏,跟睡夢中狂奔了百十裏似的。
并不疼痛,就是單純的累,除了聽覺以外,其他的感官都沉進了混沌裏,吳君佐感知不到,操控不了,所以他睜不開眼的“醒”着,連一根手指都沒法動彈的“醒”着。
沖擊波似的噪音趕着趟兒往耳朵裏灌,吳君佐很痛苦。
而就在這時,一個軟軟糯糯的聲音自門外傳了過來。
“齊主任,我不同意放棄對該病人的繼續治療!”
聲音很好聽,就是語氣很憤怒的樣子,也不知小姑娘受了什麽刺激。
“小穎啊,7o2房的這個病人,我們治不了。”
一個低沉的聲音響起,伴着兩聲低低的輕咳。
吳君佐心思一動,這争執竟然和自己有關?他不由得往門外移了幾分注意,聽得更專注仔細了一些。
“爲什麽呀,齊主任?他是區福利院的孤兒,是符合我們二院惠民政策的申請條件的!”
“呵呵,是啊,但惠民政策他申請了之後呢?可以免除食宿費用和報銷至多百分之十的醫療費用,然後呢?”
“然後什麽?這不挺好的嗎?”
“所以說你就安安穩穩的做好護士的本份,漸凍症這病目前隻能靠服用力如太來緩減症狀,那藥三千一盒,一盒才十四片,這樣算算他一個月的藥錢就得花費一萬不止,你說一個混迹在孤兒院的孤身青年,有這樣的财力嗎?力如太,他吃的起嗎?
萬一他機智一下,招集記者什麽的來一通報導,咱不捐款合适嗎?到最後,這醫藥費還不得是咱科室出?再說了,就這麽吊着口氣躺在床上,活着還有什麽意思,是不是?你啊,還是太年輕。”
“齊主任,你這也太陰謀論了!治病救人本就是我們的本份。你不願意出錢,我願意!院裏的其它同僚們,也都願意!”女孩的聲音裏已經明顯的有了幾分不齒!
“哼!肖穎,你不要給臉不要臉,我說不治就不治!話放這兒了,我倒要看看,神經内科還有誰敢接這個燙手山芋!”
“你!...”
“好了好了,同事一場沒必要因爲一個無救的病人争執,這樣,我退一步,今天再讓他在病房休息一天,兩天的住院費檢查費也不問他要了,明天再送他滾蛋,這樣可以了吧?”
“無恥!”
嘎吱!~
門被餘怒未消的一個小姑娘推開了。
吳君佐頭部微側,看了過去。
剛剛的那番對話,讓吳君佐憤恨不已,也不知是不是由于情緒的激,他已經對身體有了幾分自主的小控制。
小姑娘臉上紅通通的,看來激憤的很,平底的闆鞋給她踩得咚咚響,跟高跟似的。
她的後面,一個滿臉嚴肅的中年人緩步踱了進來,他一身幹淨的白大褂,眸光炯炯,五官方正,看來是再有威嚴不過的“一代名醫”了。
吳君佐冷眼看向他,灰白色的眼底,幾分暴虐如灼熱火星一樣燙,他憤怒極了。
那死寂枯朽的眼底,那暗淡無神的瞳孔中,一點幽切的黑光亮了起來,隻不過因爲微小,并沒有惹得入内二人的注意。
現吳君佐醒了過來,小姑娘嘴角往兩邊一揚,雙眼跟鳥雀收斂的羽翼一樣,圓潤潤的往下一彎,她快走了兩步到了吳君佐床邊,柔聲問道:“你醒啦?怎麽樣?有沒有感到哪裏不舒服?”
“咳,我是你的主治醫生齊軒,在這裏還住的慣嗎?有什麽需要記得給我說,我會幫助你的。”齊主任滿臉關切的俯身關懷道。
神經内科因爲經常收治一些“奇怪”的病人,所以隔音效果做的很好,齊軒主任渾然不覺自己在樓道裏的話已經被吳君佐聽了個清楚了。
他隻是在心中暗暗嘀咕道:這家夥死死的盯着我,看來是想纏上我了,必須要馬上将他送走,今天就!脫了我的手,管他想做什麽都與我無關了!
吳君佐自然是不知他心中所想,他隻是擠出了一抹冷笑,寒聲道:“齊主任你好...”
齊軒點點頭,面上不露心中的絲毫所想,“你也好,感覺怎麽樣?”
吳君佐兩排牙齒咬死,腮幫子處格格輕響,他雙眼睜大,帶着幾分最深沉的暴躁盯緊了齊軒的臉。
突然,吳君佐眼前一花,隐然間竟覺得齊軒的身體模糊了起來,道道重影繞着齊軒分布,一閃而逝。
吳君佐心髒如被一隻鐵手攥死,陣陣抽痛傳出,抽痛之外一冷一熱兩條虛線自心髒飛逸而出,落在了他的雙眼上。
這是?...
眼前齊軒的身影更加模糊,他體外的道道重影卻變得清晰了起來。
那是一幅幅畫面,一幅幅以齊軒爲中心的畫面,畫面中的他,或飲水、或吃飯、或開着車漫行在路上,或相貌堂皇的對着一個個老邁和青春的患者講解着什麽。
那是他的生活,那是他經曆過的情景,那是相機都沒法複刻下來的全部,因爲,那是過去,那是已經流逝無蹤的時間,那是早都無從尋覓的失去。
吳君佐捕捉到了,吳君佐看到了,他看到了齊軒的過去,他也在齊軒體外的重影裏看到了自己。
三圈,整整三圈,吳君佐出現在第二圈裏。
最外面那一圈重影是灰色的,也是靜态的,隻是單純的畫面,像定格的照片。
中間那一圈則是白色的,畫面流轉如現場直播一樣,齊軒正俯身在自己前面,嘴唇開阖着,像在說話,護士肖穎站在旁邊,一臉的急切,也在說話。
而最中心的一小塊地方,一個深沉如黑洞的漩渦慢騰騰的旋轉着,不時從裏面飄飛出幾幅破損的影像,如同被焰火灼燒了一半的相片。
在一幅破損得隻剩一角的影像上,在那黑漆漆最深沉的中間,吳君佐看到了齊軒的白蒼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