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窗的一張雪白床榻上,一個青年正艱難的揚起脖子,往床尾處挂着的病例看去。
姓名:吳君佐
年齡:26
住址:xh區青山福利院
病症:肌萎縮性脊髓側索硬化症
吳君佐眯眼苦笑,微露一線的眼睛裏,是死寂蔓延的灰白色。
“打從生下來就沒有父母,無權也無勢,體弱而窮困,潦倒了小半輩子,倒黴了整整二十六年,這一次,終于是要把命填進去了。”
“院長,你的恩情隻能來世再報了,怪我無能,整整三年都沒有讓院裏的情況有所好轉,我能做的最後一點補償,就是不再浪費院裏的錢了,剩下的那些,都留給弟弟妹妹們吧。”
“嘿,自打有了認知起,這賊老天被我整整罵了十八年,也不知道聽沒聽到過一句,還是你牛啊,天老爺,牛啊!!”
呢喃哀歎過後,吳君佐有些幹裂的的雙唇緊緊抿起,臉上閃過了一絲決絕和兩分猶豫。
他沉痛而緩慢的擡起了右手,停在了紮進左臂裏的三根導管上。
“媽.的!”
吳君佐夢呓似的啞聲咒罵了一句,将那三根透明的導管拔了下來,離開了**的管頭無力的垂落下床邊,三兩滴藥液搖曳着去擁抱大地。
滴答!滴答!滴答...
這細微的聲音低落着,低落着,随着他跌墜入無底深淵的感官一起,消散在了一陣破窗而入的晚風裏。
風不暖,人不動,天地靜默如壁上的神祗,隻是淡然的看着,看着。
滴——————
體征儀上跳動着的線條在一瞬之後永恒成了不再起伏的平原。
吳君佐悚然一顫,被這“滴”聲驚醒。
如有所感的朝左側一望,一具停了呼吸心跳的身體面色苦痛的躺在床上,半睜的灰色雙眼裏滿是不舍和遺憾。
“也好,”吳君佐自嘲的拍了拍自己的臉頰,“再見!”
跟“自己”告别是種很奇特的體驗,窗外碩大渾圓的滿月更是以前弱視的自己難以想象的明亮。
“好像還不錯,比賴活着強多了,就是有些飄,也有些醜。”
吳君佐原地蹦彈了兩下,竟被初冬的晚風吹了一個趔趄。
感受着無形的風直愣愣的穿透了自己的身體,吳君佐看了一眼窗台,大笑了起來,他雙手按住窗沿,縱身一躍。
呼~~~
夜風是新長出的翅膀,天空是可以縱情奔跑的操場。
吳君佐漂浮在半空,身子陡然一沉就落到了街上。
急行駛的轎車撞上自己、穿過自己,未眠的人群渾然不覺的與自己擁抱、沖突,被牽拉着的寵物貓犬瞪着自己,汪汪喵喵的亂叫着。
半蹲在地上,看着這一對灰暗角落裏癡纏在一起的情侶,吳君佐心想着,變成隻野鬼好像是真的不錯,隻可惜自己沒什麽值得去偷窺的女神。
但聯想到自己的狀況,這好像又是一種必然。
記住這人間的好,總勝過記住那些讓人心累的壞,誰讓自己沒投好胎呢。
吳君佐眉頭舒展了一些,跟往常一樣,自然的露出了一個樂觀的微笑。
越過他們,吳君佐繼續朝前飄飛着,不知不覺的他已經是走到了二院前馬路的盡頭。
這是一個三岔路口,向左走還是向右走好像由不得吳君佐選擇,他已然是被左右之間的一個小廟吸引了所有的注意力。
“土地廟?”
福利院距離醫院并不算遠,這條街吳君佐也很是熟稔,他清楚的記得,這裏原先是沒有這樣的一個廟宇的。
更何況,這小廟周圍沒有安裝任何的電線與燈泡,可它竟然仍在放射着黃橙橙的些微光亮,就好像那些牆磚自帶的特效似的。
吳君佐好奇之下,看向了大門上端,想要了解一下這是供奉什麽的殿堂。
這一看,吳君佐的視線就再收不回,挪不開了。
原本該撰寫字迹的匾額上籠了層黑沉沉的霧氣,厚重的很,也精煉的很。
是的,精煉。
就好像有人以天地爲鼎镬,以素手攪薄霧,将那霧氣生生煉化成了百裏取一的墨塊,再潑灑在了小廟的匾額之上。
吳君佐感受到了一種想要擁抱擁有的深切欲.望,像骨頭之于狗,像鮮魚之于貓,像士卒之于将帥,他莫名的渴求得到牌匾上的那層黑霧。
他走了上去,雙眼當中顯出了幾分失神的迷離,連帶着他的表情都變得迷惘了起來,他步履遲緩着,一步一步的上前,最終停在了匾額之下。
匾額上面的黑色霧氣蓦然的得了幾分靈性,跟有了生命意識一樣扭動變幻了起來。
吳君佐癡愣的笑了笑,他如孩童追捉玩具似的舉起手來,想将那團黑霧攥進手裏。
嘩啦啦啦!!!
似有鎖鏈碰撞聲自虛空出,沉重又飄渺。
仿若這鎖鏈上拴縛了幾百個罪犯,又好像這幾百個罪犯都是比雲彩還輕的魂靈。
下一刻,一條灰黑色的細小鎖鏈自小廟門内探出,落在了吳君佐的脖頸之上。
铮!
鎖鏈如琴弦一樣繃得筆直,吳君佐身子一抖,随着這被大力拉回的鎖鏈一起,飛跌了進去,再傀儡似的一頭撲倒在了地上。
嘎吱!
小廟的兩扇木門無風自動,拼撞在了一起,風雨不進。
牌匾上的黑霧輕顫,兀自消散幾縷在風裏,隐隐露出了後面的“土地”二字。
再内部的場景已無從得見,除了木門的紋理,可見可知的,隻剩下外界的燈紅酒綠、人來人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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圓潤如盤的明月悠悠趟過大半壁天穹,華光冷淡,已是淩晨三點。
忽見一道白光湧現,乘着冰涼徹骨的夜半陰風,以近乎飛逝的度穿過市二院七樓的窗柩,投身到了吳君佐早已半僵的軀體上。
吳君佐跟受了電擊似的彎折着彈起,浮空足有三尺,再重重的落在了床上。
“噗!”
張嘴一吐,一束白煙伴着一捧透明的水液出他唇齒,電射到了與床位相對的牆壁上。
咔咔!
潔白的牆磚上白霜擴散如濃霧,轉瞬之間就霸占了一整面的高牆。
牆面漆粉因嚴寒而凍結成片狀,不住的剝落,堆疊在角落出簌簌聲響。
叮叮叮~
吳君佐口中吐出的水液在碰觸到牆壁的一瞬就分裂融合成了五顆圓滾滾的珠子,在脆響中散落了一地。
“孟神...”
吳君佐看着地上的圓珠,一時癡了。
他掙紮着爬下了病床,将那五顆圓珠拾起塞進兜裏,複又轉身一頭砸在了病床上,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