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客們都知道不務正業的林老闆又到黑沉海上撒歡去了,所以還沒人來打擾他。
不過,他依然被吵醒了——還是被自己的肚子。
昨天在海上隻吃了半頓飯,回籠覺的後遺症就是胃裏打擂台一樣的咕噜抗議聲。
“嘶...好餓...”
下意識的看看表,嗯,果然已經完美的錯過了自己以及所有客人的早飯和午飯時間。
随便洗漱了一番,匆匆忙忙的跳下家園樹。
空氣一如既往的清新,嗯,雞鳴犬吠一派祥和。
“老闆早。”
蘇有容眨巴着大眼睛,她今天穿的是洛麗塔風格的短袖高腰複古洋裝,暗黑色調萌力十足,
“濕虎~已經中午了捏~”
林愁揮揮手示意兩人閃開,從後門沖進廚房,
“好吃的好吃的,在哪兒呢,我記得還有點剩菜來着...”
蘇有容糾結着小臉提着裙琚轉了一圈兒,
“小裙裙不好看麽,濕虎腫麽一點反應都沒有?”
飯廳。
“咳,林老闆!”
“鮑二?來這麽早...哦對了,之前你來找過我是吧,有什麽新鮮食材?”
鮑二顯得有些局促,撓頭道,
“沒,就是家裏新漬的鹽菜開缸了,我家老爺子非讓我親手交給你不可——都是些普普通通的鹽菜,我跟老爺子說了好幾遍了,您這用不到這個,老爺子他...咳咳咳...年紀大了任性的很,我要是不照辦拐杖就敲到腦門上了。”
“鹽菜?”林愁露出大大的笑臉,“需要啊,怎麽不需要,肚子正餓着呢。”
鮑二驚訝又驚喜,趕緊跑出去從摩托車上拎下來一個泡菜缸,
“林老闆你還用的到這東西麽?現在基地市很少有人專門腌這個東西了,都是扔了了事...”
林愁說,
“以前我家老頭子每頓飯必須要這東西下飯的,等到了我接手巷子裏小館的時候,巷子裏那些懂得做鹽菜的老人家基本都已經去世了,小時候吃到不想再吃聞見鹽菜的味兒就直惡心,等長大了再想找卻找不到了。”
所謂的鹽菜,大體上是指用鹽腌漬過的菜,各地的叫法略有差異。
而鮑二所說的“鹽菜”,實際上是腌芥菜頭時的副産品。
林愁小的時候巷子裏懂得腌芥菜頭的老人家們都很喜歡用一種粗燒帶蓋的陶土盆子,木姜子花椒樹葉鋪底,用一點土燒酒和勻調成泡菜水,然後将芥菜頭根部朝下浸在泡菜水裏,芥菜纓子盤成一個個的疙瘩再把所有纓子挽在一起堆放整齊,最後在纓子團上均勻的撒鹽,蓋蓋後隻需要幾天的時間就可以發酵變酸,取出食用。
這種粗制的榨菜更多的被稱爲腌菜頭,其上方的芥菜纓子由于承接着粗糙的海鹽粒被铩幹了多餘的水份,鹹澀到難以忍受的地步,吃的時候需要事先泡上一天左右,不過即使這樣,短短一條芥菜纓的含鹽量也能讓人輕松送進一整碗米粥。
芥菜纓子有種淡淡的酸酸臭臭的味道,除了下城區的巷子很少能在明光的飯桌上出現,幾乎都是扔掉了事,老人家們可不能容忍這種浪費,于是他們就喜歡在腌菜頭的盆裏鋪上幾層雪裏蕻,雪裏蕻的清新和芥菜纓子辛辣苦澀組合起來沒想到居然還有點受歡迎,巷子裏許多人都喜歡上了這種鹽菜的味道——唔,說起來雪裏蕻也是芥菜的變種,與芥菜頭一個根用、一個葉用而已。
腌菜頭可以賣掉,用來炒肉絲又香又下飯。
而鹽菜這種不值錢的邊角料則留下分給巷子裏的左鄰右舍,是以鹽菜的味道幾乎布滿了林愁以及勾股巷子裏小夥伴們的整個童年。
鮑二看見林愁表情的一瞬間就知道自己又撞了大運了,
“哈哈,是嗎...我家那老爺子被上次黑沉海的事故吓了個夠嗆,到現在還一直說自個兒暈船呢——他現在也不去十一号市場出攤了,整天在家裏搞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弄個大醬啊、醬菜啊、鹹菜疙瘩啊、鹹肉臘魚這些,前兒才開缸的腌菜頭非要我給您送一缸,我還琢磨着你肯定不好這口呢。”
林愁一撸袖子,伸手從陶土盆子裏揪出一個腌菜頭,
“菜頭我倒是真不怎麽喜歡,不過雪裏蕻和芥菜梗麽,嘿!”
“我偶爾想腌一點試試來着,不過我父親說這個東西很講究‘人氣’,年紀越大、越是老手腌的菜就越是香,所以我也一直沒試過——之前隻泡過一次辣椒,除了酸根本就沒别的味兒了。”
鮑二說,
“哈,我家老爺子也是這麽說的,他那幾缸寶貝泡菜腌菜酸菜什麽的,根本就不讓我碰,說是年輕人手心容易出汗,酸了整缸好菜。”
林愁笑了笑,
“老爺子說的對啊——還沒吃吧?正好我用這棵鹽菜做道小時候吃過的菜,你吃了再走。”
那還能有别的?
鮑二搓搓手,涎着一張臉,
“用我幫忙不?”
說完又覺得自己真是傻叉,什麽時候林老闆做菜用别人上手了。
林愁揮揮手,
“幾分鍾就好,等着吧。”
簡單的把鹽漬雪裏蕻和芥菜纓子擰幹切成小丁泡在笊籬裏去鹽,林愁就開始準備别的“配菜”。
科研院還沒把土豆的産量提高到每畝地以噸計算的時候,巷子裏的人很喜歡同樣長在地裏的木薯,這玩意外城區和野外遍地都是,挖了根出來洗洗泡泡蒸熟後清香甘甜,也可以磨成木薯粉,通用各種做法。
小時候林愁的父親常常用蒸熟的木薯碾成泥騙林愁說這是土豆泥,林愁還真就相信了,還以爲老爹變了性子舍得買土豆給他吃,而鹽菜就是木薯的固定搭配。
放在恒溫櫃裏的豬骨湯取出倒進大鍋裏燒開,用來煮洗淨的豬肥腸。
一塊冷透的熟五花肉切成兩毫見方的小粒幹鍋爆炒至出油後把切好的鹽菜一起下鍋,随後,林愁終于舍得請出自己做的非常失敗的泡辣椒。
泡辣椒的壇子一打開,一股子濃烈的酸味從鼻腔直接頂上頭蓋骨,讓倆人的頭皮好像簌簌的過着電流。
鮑二直撮牙花子,說話都帶着口水音,
“嘶...愁哥,您這壇子辣椒是用陳醋泡的不成?這也太吓人了...”
林愁咳嗽一聲,
“熏臘做菜我都擅長,至于泡菜...還有面點,就像是天生對頭,惹不起惹不起——今兒個倒是全遇上了。”
鮑二眨眨眼,
“還有您林老闆也做不出來的東西?”
“這話說的,我要是全知全能還跑這地兒當個小廚子幹啥...”
鮑二嘴角抽了抽,真不知道您老人家是謙虛還是當局者迷,您,還小廚子?嘁!
黢酸黢酸的泡辣椒抓出一大把整個兒丢進鍋裏,腌透的魔鬼椒中滿布着酸水被熱鍋一激,立刻呲溜呲溜的湧了出來,蒸汽如蘑菇雲一樣翻湧着。
鮑二被酸味熏的一個激靈一個激靈的,
“诶卧槽,林老闆您這酸辣椒酸的我有點上頭——熱氣一熏我居然有點喝多了似的暈乎乎的感覺!”
林愁都被這貨賣萌的本事氣樂了,
“死遠點暈着。”
大火燒開後,用漏勺擠出酸辣椒中的酸水,然後把辣椒撈出,棄之不用。
燒好的鹽菜湯分做兩鍋,一鍋勾薄芡盛出。
煮好的豬肥腸瀝幹水分後斜刀切片,不加油下鍋與蔥姜爆炒,炒幹水分炒出油脂後倒進高度清泉山,偏鍋引火,酒灼肥腸。
酒火熄滅後再将留出未勾芡的鹽菜湯倒進肥腸鍋裏一同烹煮,
“差不多了,該準備正貨了。”
林愁從櫃子裏拿出一袋面粉,用水化開一勺豬油和面。
“诶?林老闆,這是木薯粉吧,這個顔色看着像。”
“對,裏面還加了三分之一的芋頭粉。”
木薯粉較面粉少了幾分韌性,需要猛力摔打上勁才能抱團,随後切成玻璃彈珠大小的劑子,拇指食指輕輕捏扁,兩面各留下一個圓潤的小坑。
一鍋開水,處理好的木薯面團劑子下鍋煮熟。
木薯團子煮熟後呈半透明狀,晶瑩剔透黏性十足,形狀酷似一個個算盤珠。
這個木薯團子的造型是林愁的父親取自大災變前的一道客家菜——算盤子。
煮熟的木薯團子盛入碗中,撈出肥腸碼幾片入碗,澆勾過芡汁的鹽菜酸湯,最後撒上蔥碎和糊辣椒碎。
鮑二探頭探腦的說,
“林老闆,小時候你爸對你也太好了吧——費這麽大勁做菜給你吃?”
林愁撓頭,
“小時候我身體弱啊,飯量小家裏又窮,鹽菜、木薯粉、豬大腸這些都便宜的很,葷素搭配營養健康嘛,就是小時候可沒有辣椒吃,用的隻有泡菜湯,味道差了不少。”
“說那麽多幹什麽,嘗嘗,有容?赤祇?你們幹什麽去了,吃飯!順便看看山下那夯貨餓死了沒有!”
嗯,吳恪現在屬于離了林愁不能活的,自從上次和兩個保镖舍命嘗試以“科學”專精炒菜之後,他就再沒碰過鍋竈了。
“呲溜。”
門口頓時多了四個腦袋:赤祇、蘇有容、吳恪,以及四狗子。
四狗子腦袋頂在門框子上,探進來的巨大鼻子占了飯廳一多半面積。
四狗子聳着鼻尖聞了聞,詭異的酸味讓它接連打了好幾個噴嚏,眼淚鼻涕全出來了,瞬間夾着尾巴頭也不回的跑了,一路留下凄慘的嚎叫,
“嗷...嗷嗷,嗷嗚汪!”
山澗後頭乘涼的滾滾大人聽見前面的動靜勉強擡起眼皮瞅了一眼,悻悻的翻了個身,
“嗷啊。”
繼續睡大覺。
林愁無語的看着仨人,
“你們這是幹什麽去了。”
吳恪抹了抹臉,手上赫然多了一把紙條,
“咳咳,鬥地主,鬥了一會地主——沒赢錢的啊,就是随便玩玩。”
林愁詫異,
“大胸姐你和吳恪鬥地主??”
赤祇弱弱道,
“我把盤子都刷了好幾遍了,很無聊的...”
又補充道,
“是我和有容鬥地主。”
吳恪連連點頭,
“嗯嗯,赤祇大姐姐和有容——以及本科鬥地主。”
“得,沒空跟你們貧,先吃東西。”
吳恪一個箭步,
“這是啥,升級尊享版疙瘩湯?我能申請換個大碗麽,好幾天沒好好吃東西了...”
林愁翻着白眼說,
“這道菜叫酸湯肉末算盤子,謝謝。”
吳恪迫不及待的往嘴裏扔了一個木薯團子,
“啊嗚emmm,嘶...好酸...好辣...”
“那邊有米飯——說了多少次了,這是菜,不是飯!”
木薯團子咬在嘴裏Q彈Q彈的,味蕾最先感知到的就是酸辣椒的酸以及糊辣椒的辣,當巨量的酸與辣在口腔中威風凜凜所向睥睨的時候,唯有香噴噴的白米飯才能拯救所有人的命運。
吳恪飛快的扒了一大口飯,又忍不住吸溜起湯汁來,
“味道好奇怪,這裏面的菜粒是什麽...”
鹽菜經過發酵的特殊清香在米飯的隔離下終于從酸辣的囚籠中脫缰而出,肉末提供充足的油脂焦香就是它最好的動力源。
嚼起來“咔嚓”作響口感十足的雪裏蕻和芥菜梗菜粒原本是均勻的附着在木薯團子表面的,當木薯團子在牙齒下分崩離析化作彈軟的碎片時,菜粒就再也沒辦法欲蓋彌彰了。
清香、清脆、清甜中有着一絲酸澀,就像是被人爲貯存起來的春天味道。
但這還不是最後,留在最後的依然還是木薯團子。
鹽菜和酸辣過後,木薯粉和芋頭粉構成的團子的香甜再次回甘,滿口馥郁。
此時再補上一大塊顫顫巍巍的肥腸,裏子面子全齊活兒,簡直酣暢淋漓欲罷不能!
鮑二吃的兩眼放光,
“我的天,林老闆你可是一點調料都沒往裏面放過啊,這這這也不太科學啊,好吃,真他娘的好吃——那什麽,糊辣椒還有麽,再來點再來點!”
蘇有容小嘴油滋滋的,
“好次,特别好次!”
林愁嘗了幾口,覺得自己的父親能從肉醬土豆泥裏得來這道菜的靈感真的是太奇妙了——以及他娘的自己小時候到底是有多挑食才需要威力這麽巨大的玩意來搞定?
多說無益,趕緊多扒幾口飯才是正事。
畢竟,對一道菜味道最好的回答,就是知道它有多下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