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殿之内,左右退避。
與殿外的喧嚣不同,殿内一片寂靜。君瑜冷笑着坐在地上,目光不屈的瞥着君莫邪。
他不是不知道自己此刻的處境,他隻是在賭,賭自己還有一線生機。
君莫邪:“都說長江後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君瑜,你也是個老東西了,何苦拘泥于前塵往事呢?”
毫不忌諱的坐在君瑜對面,二大爺甚至替他倒上了一杯美酒,溫聲寬慰。
他看得出來,君瑜其實與他一樣痛苦,隻不過他苦于無知,而君瑜則苦于明白二字。
知道的越多,痛苦也就越多。
君瑜:“拘泥?你這老東西也有臉說我?别裝了,傻子的眼神是騙不了人的。”
冷笑一聲,君瑜覺得君莫邪還不是跟他一樣。
于是乎,一衆人便雙手抱胸,看着現場最老的兩個老東西狗咬狗。
喬樂:“你說這是不是就叫情敵相見分外眼紅啊?”
站在出雲子身邊,喬樂和善的笑道。
那溫溫柔柔的語氣極具親和力,以至于出雲子差點兒就開口道了聲兒“是”。
好在他懸崖勒馬,面色一度難看。
這小丫頭也太陰了點兒……
不過見喬樂與他說話,其身邊的少年也稍稍側眸,目光微冷的看向他。
那雙鳳眸深邃澄澈,卻給人一種被毒蛇凝視的戰栗感。媽的,這特麽也是個怪物啊……
輕輕地咽了一口唾沫,出雲子決定先把自己的嘴縫上,以免闖下不必要的禍端。
而喬樂明顯看出了他的心思,竟真的不再問了。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當嚴公公将沐鸢二人領進來的時候,君瑜與出雲子的期待也徹底破碎了。
彼時,他們覺得隻要泉真成功了,他們就還有生機,還有被換出皇宮的機會。
可現在……
沐鸢:“陛下,臣與霍鄞幸不辱命。”
将手中令牌奉還,沐鸢對沖她擠眉弄眼的喬樂微微一笑。
宮外一切安好,請放心。
君玄将令牌收回,當即便拍了拍自家外甥與外甥媳婦兒的肩膀。
不錯不錯,他們這一脈可真是人才輩出啊。
簡單的誇贊與整合之後,衆人不約而同的将目光對準了君瑜與出雲子。
不管君瑜與二大爺間有何恩怨,此刻的衆人都必須追尋一個真相。
君玄:“說說吧。”
望着君瑜,君玄負手而立。他沒有直接指出問題,而是想聽君瑜自己說。
君瑜:“陛下要我說什麽?我爲何複仇您難道不清楚麽?至于有哪些人參與,我想您與您的兒子早列出名單了吧。”
對于這場事變,君瑜覺得他已經沒什麽好交代的了。
他恭王府想奪位,爲了祖宗後代,也爲了争心底的一口氣。
恭王府、天子觀、崔府,還有那一衆潛伏在武京的細作,這些都是他們的人。
明知故問這種事兒有意思麽?
君玄:“你明知道孤問的不是這些。”
武帝自有武帝的威儀,此刻的君玄僅僅是望着君瑜,便有一種無形的威壓在大殿内彌漫。
他知道君瑜在裝傻,但裝傻已經沒有意義了。
他可以不顧手下們的死活,可他的夫人朋友子嗣他都能一并放棄麽?
坦白,是他們最後的活路了。
與君玄對視,君瑜忽然笑了。他仰天大笑,良久之後方才止住笑聲道:
“陛下呀陛下,如果你是想救我面前這個老東西,我隻能告訴你不可能。因爲他無藥可救,無人可醫!我就是能醫,我也不可能醫!”
君瑜此言一出,衆人面色一變。
“世有一物,可奪造化,逆陰陽,鳳凰涅槃,浴火重生……這句話,你應該也聽過吧?”
這一句話,君瑜是對面前的君莫邪說的。
恍惚間,君莫邪仿佛又看見了山邊的紅衣少女。
她身姿窈窕,明眸善睐。紅唇微張之際,正輕聲吟誦着什麽。
她說那是她的秘密,可以長生不老的秘密。
“聖物涅槃蠱,乃是萬年冰寒之地集天地日月之精華所孕育的千年蠱王。千年可得其一,取之九死一生,甚至十死無生。”
君瑜笑着,一字一句的吐露着一切。
從此刻開始,他所說的每一個字都仿佛剜心挖肉,讓他重複一遍自己當年的後悔與自責。
不,不是當年,而是他一直活在後悔與自責當中。
七十多年前,他第一次見到了阿玥。
那是一個風和日麗的午後,别人的天堂,他的地獄。
身爲老恭王酒後亂性與侍女所生之子,他的人生就是一場悲劇。不,應該是笑話才對。
陽光下,鼻青臉腫的少年蜷縮在角落,他承受着周圍的嬉笑謾罵,以及那本不該出現在他身上,可他卻已經習以爲常的毆打。
侍女?
連小妾都不如的東西!
這樣的你就不該來到世上,更不該冠以恭王府之名!
我們沒有你這樣的兄弟,你不配,根本就不配!
……
一句句惡毒的言語如同刀鋒,将那幼小的心靈反複洞穿。
失落,痛苦,絕望,到最後的麻木……
是啊,是他不配,他連活着都不配……
然而,就在他即将徹底失去自我的那一刻,一抹紅,闖入了他的世界。
有人說相遇即是緣,一眼便是一萬年。
“他不配,你們就配了麽?”
“恃強淩弱,以多欺少,如果你們恭王府都是這種人,那未來可真是堪憂了。”
“哦?你們就是不以多欺少,也能廢了這雜種?”
“好啊。”
她笑了,那抹笑中有戲谑,有嘲諷,還有他所看不懂的深沉。
紅裙搖曳,少女就在一衆驚異的目光中跨越人群,站在了他的面前。
“起來,是男人你就起來。”
她沒有伸手扶他,語氣中更沒有半分溫柔。但君瑜知道,她比在場任何一個人都要尊重他。
“就他吧,一對一,我不管你是用咬還是用什麽法子,打死他,或者被他打死。”
少女随手指向一人,那是王妃的嫡子,也是帶頭欺辱他的人。
人生就是這樣,有的人生下來便有千萬條路可選,可他君瑜沒得選。
于是他化爲一隻沒有感情的野獸,将對方撲倒在地。
他用手肘撞,用膝蓋頂,用腦袋砸,用牙齒咬,傾盡所有,以命相搏。
因爲他不拼命,他便會沒命。
不知過了多久,他停下了。空中下起了綿綿細雨,紅衣少女撐着傘,站在他的身邊。
她滿意的看着渾身是血的他,以及他身下早已血肉模糊的人。
“我叫阿玥,從今天開始你跟着我,我罩着你。”
那天他笑了,平生第一次輕松而釋然的笑了。
隻是那笑中竟不知何時淌滿了淚水,不知是害怕還是動容。
從那天起,他便成了阿玥的跟班,而阿玥在他這兒也有了新的稱呼——玥姐姐。
她是比他大沒錯,但他卻并不想叫她姐姐,如果不是被她強迫的話。
“阿瑜,你說這些蠢貨爲何連一點小事都辦不好?”
“阿瑜,你覺得這條裙子怎麽樣?”
“阿瑜,你說你那群廢物兄弟真能管好恭王府麽?”
“阿瑜,我今天遇到了一個怪人,哦不,是一個傻子。”
……
他們一起走南闖北,一起來到武京,一起做着阿玥想要做的事。
直到有一日他忙着買東西,居然把阿玥弄丢了。
君瑜:“如果那天我沒有離開,如果玥姐姐沒有進那家酒樓,如果她沒有遇到你這個該死的老東西……”
望着君莫邪,君瑜笑得咬牙切齒。
如果沒有遇見君莫邪,一切都會不一樣的,不是麽?
聽君瑜說到這裏,所有人都沉默了。
這兒都是聰明人,也是各有各的心酸故事,最能與他人共情的人。所以他們僅僅是聽君瑜描述,便已經能明白君瑜對阿玥的感情。
那是生命裏唯一的光,是少年心中活下去的希望。
尊重,理解,幫助,陪伴,還有适時的保護……
這一刻,君莫邪終于理解君瑜爲何那麽恨自己,以至于初次見面便對自己拔刀相向了。
也許第六感不止女人有,男人也有。
又或者是阿玥等了三天三夜,讓君瑜感到了他的特殊。
所以……
君莫邪:“君瑜,阿玥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
君莫邪的聲音有些顫抖的說道。
他曾不想了解更不想去面對,但此刻他想問,想得到一個确切的答案。
君瑜:“呵,什麽人?她啊,就不是個好人。”
将面前的茶水一飲而盡,君瑜這才看着君莫邪的眼睛道:
“但君莫邪你要知道,無論玥姐姐是好是壞就算她十惡不赦人神共憤,這天下也有兩個人沒資格恨她,更沒資格說她。一個是我,一個是你。”
君莫邪:“說下去。”
點了點頭,說出這句話的老者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如果說之前蒼老的是他的身體,那麽這一刻蒼老的,或許就是他的心了。
因爲從君瑜說出涅槃蠱的那一刻,他便懂了。
不止是他,他相信在場的所有人都懂了。
那日山巅圍剿,他四面楚歌插翅難逃,可最後他卻奇迹般的活了下來。
那不是他創造的奇迹,而是阿玥用涅槃蠱救了他的命。
所以她呢?
她在哪裏?
君瑜:“君莫邪你聽着,爲了你,她背叛了她的信仰放棄了她的計劃,她将涅槃蠱給了你,将一身功力給了我。要是沒有她,就不會有今日的你我。你恨她對不對?恨她殺了你的師兄弟?恨她欲推翻你皇族,毀掉你心心念念的天下對不對?所有人都可以恨她,甚至是因愛生恨的我!可你沒有這個資格,因爲她到死都愛着你,到死都在爲你考慮!”
世有一物,可奪造化,逆陰陽,鳳凰涅槃,浴火重生……
沒有毀滅,何來重生?
猶記當年一人意氣風發,他指着天,說他要成爲頂天立地的劍仙。
他說他要保護弟弟,保護皇家,保護天下。
都說年少輕狂無不可行,君莫邪以爲自己可以,可當困難真正擺在他面前時他才明白,他還不行。
“行的,我相信你。”
告别之夜,少女巧笑倩兮。
“破而後立,浴火重生,劍仙大人終有一日能劍斬山河,名揚四海。别人不信,但我信。”
“阿玥,謝謝你。”
昔日的畫面一一浮現,那是君莫邪塵封已久的記憶,也是他不堪回首的曾經。
他努力的遺忘,卻不知記憶中有無數細節等待他發現,其中的一字一句皆是阿玥的苦心。
破而後立,浴火重生。
那日他有多絕望,涅槃蠱帶給他的蛻變便有多麽徹底。
難怪,難怪他醒來後功力大增,難怪他能以最快的速度走上劍仙之途,讓無數人以爲他是一個天才,甚至是妖孽。
原來……
想着這一切,君莫邪早已淚眼婆娑。
沒有人能想到,那個平時賤的要死,口口聲聲說着自己至今沒死是因爲沒人打得過我的劍仙大人,此刻竟會哭的像一個孩子。
他的命是阿玥救的,他的力量是阿玥給的,甚至那些圍剿他的殺手也是阿玥和君瑜殺的。
他躺過了一場浩劫,成爲了最大的赢家。
而阿玥什麽都沒有告訴他,竟讓他渾渾噩噩的過了這麽多年。
可他真的忘了麽?
怎麽會呢?
他一遍遍說服自己要忘記,可他的身體卻比任何人都要誠實。
他本不愛喝酒,可後來的他愛了。
他本是個清心寡欲的皇家殿下,對于吃穿也沒有如今饕餮般的想法。
可漸漸的,他愛吃了。
他本可娶妻生子兒孫滿堂,可百歲将至的他依舊孑然一身,孤獨一人。
這仿佛是一種詛咒,讓他永遠記住阿玥的詛咒。
也許有人會說這是涅槃蠱的副作用,可他知道,這是他的心在告訴他掩飾沒有用。
他記得,一直都記得。
君瑜:“你這忘恩負義的老家夥!怎麽樣?心疼了麽?知道後悔了麽?”
君瑜在笑,在狂笑,可笑着笑着他卻哭出了聲。
因爲他是最後見到玥姐姐的人,她幫他殺掉了老恭王,她把一身功力都給了他,并爲他鋪平了成爲新一任恭王的鐵血之路。
如此多的付出,如此悉心的照顧,可他呢?他卻已經沒有機會報答她了……
君莫邪:“最後一個問題,我想知道她在哪裏?”
再擡眸,君莫邪紅着一雙老眼,有些不争氣的問道。
作爲一個什麽都不知道的人,他早已無地自容。
可不管他如何羞愧,君瑜如何看不起他,他都要問。
阿玥,她在哪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