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安傑羅,原本正躺在床上看書的少年愣了一下,然後一下跳了下來。
“是的,我回來了。讓你擔心了,吉拉,真是對不起。”安傑羅上前給了這少年一個擁抱,這少年就是他的哥哥,吉拉·羅伊那拉·羅斯切爾德。
“沒關系,回來就好,回來就好,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擔心。我聽說了你們的事了,你是跟着那個西方人使節團一起來奧羅由斯塔的吧。”吉拉有着和安傑羅相似的五官,但是卻沒有和他父親一樣的大臉,整個人要顯得精神和靈活許多。
“厄,是的,這段時間發生了很多事情,說出來你都不會相信......”安傑羅一屁股坐到了床上。學院的居住條件非常地寬裕,隻要出得起錢每個學生一個别墅也不成問題,不過因爲經濟上并不寬裕,他們兩兄弟都是住在一起。
“怎麽了?說來給我聽聽吧?還有父親他還好吧?”吉拉也坐在了對面,看着自己久違的弟弟。
“...父親他還好,他現在在家族裏的地位提升了不少......”開口說了幾個字,安傑羅忽然說不下去了。不知道爲什麽,一種非常古怪的不适感在他感覺裏彌漫,似乎有什麽很不對勁的地方,但他又一時間抓不住具體在哪裏。
“怎麽了?是有哪裏不舒服嗎?”吉拉一臉關切地看着自己的兄弟。“要不然你先休息一下吧,這麽長途旅行回來一定是非常勞累了。”
“不,我隻是好像有點......”安傑羅左右張望着,忽然看到了旁邊桌面上的書,那是之前吉拉正在看的,封面上的名字居然是‘論心智類奧術的實戰技巧’,他不禁愕然。“你爲什麽要看這個?這可是下學期才開始學的課程。”
“事先預習一下吧,上次的期末考試差點沒過,被莫裏斯教授訓斥了,我有些心有餘悸呢。”吉拉不好意思地笑笑。
“哦,是這樣啊...”安傑羅漫不經心地點點頭。确實是有這事,不過吉拉往常可不是被訓斥一下就能轉性的,他甯願躺在床上把已經能完全背下來的維斯特詩集從頭到尾再看一遍,或者幹脆跑出學院去城區邊緣的酒館喝上兩杯,也懶得去在功課上多下幾分功夫,用他的話來說既然這次能運氣不錯剛好及格,下次爲什麽就不可以。當然這也有可能是他真的受到了什麽打擊而決心在學業上認真了,隻是這個事和剛才的不協調感恍惚着重疊到了一起,安傑羅覺得哪裏好像越來越不對勁了。
“好啦,看你這樣魂不守舍的,幹脆我們一起出去喝兩杯吧,邊喝邊聽你說說家裏的故事。‘紅臉美人魚’裏的那個酒保上次給了我優惠券,今天剛好是最後一天呢。”吉拉走過來拍了拍安傑羅的肩膀。
肩膀上傳來的拍擊感一下驚醒了他,安傑羅恍然全身一震,他忽然知道是什麽地方不對了。
面前這個看起來和他哥哥一模一樣,聲音語調也沒有絲毫異常的人很有可能其實并不是他哥哥。
這一路上跟着那位神奇的西方法師劉先生學習了這麽久,雖然距離他理想中那樣神奇的西方技能還太過遙遠,甚至連一點邊都沒有摸到,但在某些方面他還是學到了一些東西的。比如最基礎的就是要求他長時間地用怪異的姿勢站立不動,調勻呼吸去感受自身生命能量的流動,這盡管有些枯燥,堅持練習了接近兩個月之後,加上劉玄應的指點,他已經能感覺到自己身體中骨骼,筋肉,呼吸,内髒運轉産生的節律和氣息,也能經過觸碰靜心體會别人身體中的這些感覺。
這是和探查類奧術那種單純的數據化完全不一樣的感受,一個就像幹巴巴地用文字描述河流,一個則是完全沉浸入其中跟着水流一起遊動。這是已經和他的感知完全相融,成爲本能習慣一樣的東西,而就是這種本能一樣的感覺,才從剛才吉拉擁抱他那一下的察覺到了異樣。
筋肉稍稍繃緊,關節動作微微生硬,這是帶着幾分戒備和疏離的動作,不應該是一個一直擔心着弟弟的哥哥在乍見弟弟回來之後的擁抱。單單說這個擁抱還不算什麽,那具身體中傳來的氣血運轉,筋肉活動的韻律,卻完全不應該是他哥哥所該有的。
筋骨的運轉強健而富有節奏感,心髒帶來的血液搏動有力而平緩。這是和劉玄應爲了給他講解範例,而去叫來的使節團中的幾個精銳士兵的身體狀況一樣,甚至還要更強一些,絕不應該是他那個實戰課從來都是最後一名的哥哥的身體。
如果是以前的安傑羅,這個發現絕對會讓他跳起來,至少也是瞪着這個‘哥哥’大聲質問,但經過了灰谷鎮的生死場景,帶着同伴潛入大山脈中矮人巢穴的經曆,他的城府和警戒心早就不是尋常的學院少年可比了,他知道這世界并非如學院表面所呈現的那樣平和,其實充斥着各種陰謀和暴力還有緻命的危險,所以他沒有強行想象他哥哥可能會是有了什麽奇遇而導緻性格乃至身體都産生了巨大變化,同時硬是生生忍住了沒有将震驚和沖動表現出來。
學院中是非常安全的,除了随處可見的奧術魔像之外,防護性奧術序列還可以制止任何的高殺傷性奧術,甚至還可以随時自動對遭受重大傷害的人使用高階治愈術,所以安傑羅并不怎麽爲自己的安危而擔心,他擔心的是真正的吉拉。
他不知道面前這個人是怎麽僞裝成這個樣子的,奧術也好神術也好,神乎其技的化妝術也好,在外表上瞞過他這并沒有什麽了不起的,但能瞞過學院的監察機制進入學院還常駐下來,這就非常說明一些問題了。學院對學生的身份标識可不僅僅是基于外表,而是以奧術記錄的生命特征和精神波動,想要隐瞞過這種程度的監察,至少也需要大法師以上的能力。
或者這幹脆就是學院中的某些人做的手腳。
學院也并不單純,各大家族出資出力建立了這麽個巨大宏偉的學院,當然要在其中安排屬于自己的力量,理事長隻能做到在大體上統禦全局互相平衡,不可能面面俱到。理事會還有中層教授們之間的各種勾心鬥角和龌龊事早就成爲了學生之間樂此不疲的吐槽和故事段子,安傑羅也早已經聽過無數次了。而這個‘哥哥’無論是來自于以上哪一種,對他們兩兄弟來說都是不可抵擋的龐然大物,輕輕松松就能将他們從這世界上徹底抹去。
“怎麽了?有什麽不對嗎?”吉拉皺眉,一臉關切看着安傑羅。如果隻是看這表情和神态,确實就是一個哥哥對着自己的親弟弟表露的關心,但是從肩上手掌傳來的感覺,安傑羅可以感覺到他的身體如同彈簧一樣微微壓緊,随時都可以爆發出驚人的力量來。
“我突然想起來一件很重要的事!”安傑羅瞪大了眼睛看着他。“霍華德學長上次是不是讓一個新入學的學妹懷孕了?”
“厄......”吉拉也呆住了,随即擡眼努力回憶了一下,半晌之後才點頭。“好像是......不過這不算什麽吧,那個學妹聽說出身并不怎麽樣,那也許是她主動的也說不定。畢竟霍華德家族還是很不錯的,就算不能正式結婚,當個情人有個孩子,對自己家族也是有很大好處的。”
“但是他明明就在追求索菲亞·費爾頓小姐不是嗎?這個家夥面對漂亮女人的時候根本就沒有什麽自制力。”安傑羅一臉的憤然,馬上又顯得惶惶不安起來。“糟糕,我把尤利小姐拜托給他了,這簡直是送羊入虎口啊。那是使節團參謀長閣下的侄女,如果出了什麽事我就完蛋了!”
“厄...那個...”吉拉完全愣住了,對于這種情況似乎完全不知道該怎麽辦,而這個時候安傑羅已經快步跑了出去。
跑到了門口安傑羅忽然站住了,轉身過來對着吉拉說:“哥哥,你要不要一起來?我現在去圖書館找使節團的參謀長風先生,他可是一位很厲害很了不起的人。‘乾’帝國使節團你知道吧?他們現在和我們家的關系很密切。”
“嗯...帝國使節團?參謀長?”吉拉一副懵然不知所措的樣子。“厄,算了,我就不去了吧...”
“那好,你就留在這裏等我,我很快就回來。”
丢下這一句,安傑羅撒開腿就飛奔了出去。剛剛奔出大門,他臉上的惶急神色立刻就化作了一片肅然,不過腳下的速度卻沒有半點減慢,他甚至還抽空給自己用了一個刺激體力的輔助性奧術,拿出了拼命的勁頭朝着遠處跑去。
若是在以前,他唯一的選擇隻能直接想辦法報告理事長,或者鬧大起來當衆揭穿把這個僞裝者弄得人盡皆知,不過這其實并不能算是什麽好辦法,如果這背後是學院中的某個勢力,能不能得到真相還不好說,首先對于下落不明生死不知的吉拉來說很危險。而現在他有了更好的選擇,他相信更簡單更純粹更強大的力量,更堅定的正義。
學院圖書館中。
風吟秋合上手中厚厚的書本,揉了揉有些發痛的額頭,再轉過頭來看了看不遠處盤膝坐在地上,手中握着一顆水晶,閉眼似乎在假寐的仁愛之劍,忍不住搖頭歎了一口氣。
仁愛之劍當然不是在真的假寐,而是在用精神直接閱讀記錄在奧術水晶中的資料,這些奧術水晶資料原本是隻有大法師才能閱讀的,但他仗着自己先天境界的強大精神力居然也能強行使用。
相較之下風吟秋反而不行了。他神魂中的萬有真符固然神奇無比,可以直接與魔網共振拓印下任何奧術,但終究是外物,在這基礎性上的東西反而無能爲力。他也嘗試了一下,但那瞬間沖入腦海的各種文字和圖像實在太過龐雜,強撐着堅持十來秒鍾就讓他頭昏眼花。
其實神州道門之上也有這種類似的東西。畢竟相比起單純的文字和圖畫,直接以神念灌頂之類的手法要方便上無數倍,各門各派都有各自的秘訣,有些連毫無基礎之人都可以承受,不過秉承法不可輕傳的原則一般隻用在極爲要緊的秘傳之中,倒沒有像歐羅這樣擺得到處都是。
這時候仁愛之劍睜開了眼睛,長身而起。
“怎麽樣?”風吟秋問。
“這玩意還真是挺吃力的,好像是需要把精神完全寄托于魔網才能正常接受。”仁愛之劍笑笑,捏了捏眉心,似乎連他也感覺并不輕松。“再多看兩個我也受不了。”
“那畢竟也比這書本看起來好多了,無敵兄看了這‘靈魂與魔網的融合晉升要素’可是大有收獲?”
“隻能勉強說偶有一二罷了。”仁愛之劍搖搖頭,看起來并不大滿意的樣子。“這是講述晉升爲大法師之後的施法要訣,我還用不到,而且這些奧術到了高深的法則性地步也是越來越複雜,專門的奧術術語太多,一個核心方程式的解構就是長篇大論面面俱到,若論複雜程度,随便一個七環奧術都是六環奧術的數十倍之上。這些玩意實在太傷腦筋,遠比不上我們神州道統的微言大義來得方便。”
“神州道統的微言大義,可就不是人人都能看懂的了。”風吟秋笑着搖搖頭。陰符寶字逾三百,道德靈文隻五千,被儒門奉爲經典的四書五經也不見長篇大論,佛門更有佛曰不可說不可說之語,隻是能從這些微言中真正領悟大義要領之人卻是少之又少,更多的則是曲解之後走上歪路。而這歐羅奧術乃是器術之道,從一開始就把一切東西都講得明明白白,入門倒是極易,隻是到了後面就如一個機器越來越巨大也就越來越複雜,想要一步一步走上來也是越來越難。
“那風兄弟你看的那書可是看明白了?”仁愛之劍指了指風吟秋手上的書,那是《論魔像的判斷機制》。
“大概而已,要完全弄明白其中的術語和方程式必須得從頭慢慢學起。不過大概意思似乎還真與無敵兄所說一樣,那些魔像和奧術造物的判斷方式本質是很機械死闆的,隻是回想起當日理事長譴來的那個風元素應對得體言語诙諧,真的令人難以相信是和機關獸一般毫無生機的死物。不用說我,就連劉道長也是極爲驚訝。”
“哈哈,這大概就是假到極緻便成真。你若是懶得看這些書,等那理事長空下來的時候直接問他不就是了。”
“說的也是,那這些書我也懶得看了。太過零碎繁瑣不說,相比起這水晶中的神念轉化,真是讓人沒耐心慢慢看書。”風吟秋也歎了口氣,合上手中的書籍。轉頭朝這周圍一看,視線所見,這宏偉寬闊的空間中上上下下全都是密密麻麻的各類書籍和資料水晶。這樣規模的書籍信息就算用汗牛充棟來形容也是遠遠不足,隻要想想自己手中這本不過是這千萬本中微不足道的之一,真的是讓人沒了看下去的欲望。
“那就不用看了。”仁愛之劍拿過風吟秋手中的書籍,朝着外面走去。
外面是一個略小上一些的大廳,中間一個巨大的櫃台上,一個帶着水晶眼鏡,頭發胡須皆是花白的老法師正在翻看着一本厚厚的書籍,仁愛之劍走上前去将書和水晶都交在這老法師面前,态度很是尊敬地道:“大師,這些書籍和資料我們看起來都太吃力了,請問有沒有簡單概括一點的類似奧術總綱一樣的東西?或者那種能夠讓普通人也能輕松讀取的奧術資料水晶?”
老法師合上了書籍,擡了擡鼻梁上的水晶眼鏡,看着面前這個西方人大漢一笑,用有些漏風的口音說:“奧術的廣闊深邃如同萬星宇宙一樣無窮無盡,奧術煉金學,魔像構築學,生命領域,精神領域,元素領域......這些支流也都是窮盡任何一個大法師畢生時間所無法探索完的,怎麽可能會有什麽總綱能概括得了這一切?我明白你們初來乍到的異邦人見識到浩瀚的奧術文明,就恨不得能馬上把所有一切都學會的,但是面對這樣偉大的文化,你們首先要學會保持謙卑和耐心。”
“至于普通人也能輕松讀取的資料水晶嘛,其實也是有的,不過那個東西制作起來相對比較費勁和耗費資源,畢竟要構造讓普通法師也能接受信息的緩沖奧術,而且是有固定的使用次數的,所以不會放置在這種公共圖書館,是屬于各位教授的私人物品。你們兩位是接受了某位教授的邀請吧,可以向他提出請求。”
“知道了,謝謝您的指點。”仁愛之劍點頭退下。
“...無敵兄你怎麽這樣?”一直跟在旁邊的風吟秋隻看得目瞪口呆,等離開這管理大廳之後不禁愕然問。
“什麽怎麽樣?”
“你怎麽對那位老者如此的......客氣?”
“難道對一位孤身看守圖書館,爲我們指點服務的老者不該客氣點麽?”
“......”風吟秋居然一時之間不知道如何作答。平常這位仁愛之劍可是面對任何人的時候都是一副不屑之極的自大模樣,任憑是受萬衆敬仰的大祭司,實力非凡的大法師,位高權重的公爵,在他眼中似乎都不過芸芸衆生土雞瓦狗爾,現在對這看守圖書館的老法師卻是尊敬有加,實在是匪夷所思。
想到此處風吟秋又忍不住轉身看了看那大櫃台上的老法師,但依舊看不出任何的異樣之處,隻是個垂垂老矣的高階法師。這歐羅奧術又不似神州道法那般與天地相合可以隐瞞氣息,這老法師氣息虛弱血肉衰敗也不見任何的奧術在身,連一雙老花眼和松脫的牙齒都沒有用奧術改造修補,确實隻是一個平常的老法師而已。
“哈哈,我知你在奇怪什麽。”仁愛之劍哈哈一笑,又拿出了平常那副嘴臉。“我告訴你風兄弟,我聽說這圖書館管理員可是萬星宇宙間一等一的神奇職業。我神州道門之祖老君不用說了,其他的既有深藏身與名卻一現身就能随意吊打所謂各種高手的超級隐藏高手,也有能投筆從戎帶領手下遊走星海維護正義與和平的超級領袖,還有能翻天覆地敢叫日月換新天的偉大朋友。焉知這位看似平平無奇的老法師是不是什麽神奇人物?即便不是,單純爲這職業表示一下尊重也是可以的吧。”
風吟秋歪頭嗤笑了一聲,知道仁愛之劍的瘋言瘋語又來了。好在這位曾經的邪教大祭司的精神遭受神靈的沖擊之後有些不大正常,經常說些莫名其妙不着邊際的話,總體來說卻還是可靠的。
門外的一陣急促的腳步傳來,兩人剛剛轉過頭去,就看到安傑羅風風火火地沖進了外面的大廳,高叫:“風先生!仁愛之劍閣下!我這裏有非常重要的事情......”
“圖書館之中必須保持安靜,嚴禁一切喧嘩吵鬧!”櫃台上的老法師一合書本,怒目瞪視着這個沖進來的無禮學生,随着他伸手一指,剛剛沖進來的安傑羅直接便在原地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