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端着茶壺,一聲禮服,梳着背頭的白皙年輕人緩緩搖了搖頭,淡淡回答:“也許小羅伯特會非常容忍明斯克閣下,但是因克雷公爵不會。因爲因克雷公爵代表的是整個因克雷,他要爲因克雷的利益,因克雷的榮譽擔責。”
“你是誰?”明斯克盯着這個年輕人。之前他還一直以爲這隻是個安東尼家族的普通仆役,現在看來明顯不是。
“這是我剛認識的一位朋友,碰巧他對因克雷的事很有些獨到的見解,所以就請他來參與我們的協商,我覺得他的意見一定會很有參考價值。”安東尼大法師還是笑眯眯的,隻是那笑容怎麽看都有些詭異的味道。
“因克雷的事情沒有人比我更明白,我在那裏生活了一百年,眼睜睜地看着他是怎麽樣從一片荒地成長爲一座城市的。不管是誰,也不可能有我了解得那麽深。”明斯克轉而死死看着那個年輕人,他其實非常不喜歡和别人辯解什麽,他更習慣用殺傷性的奧術來表達自己的意思,如果是在其他地方,這個年輕人絕對已經變成了一堆碎肉。
“好吧,也許是這樣…...”那年輕人也居然點頭承認了。确實如此,若論對因克雷的了解,沒有人能比得上這位親手建立的因克雷的老法師。他回看着明斯克那毫無感情,全是冰冷冷的殺意,猶如屠夫看着籠子裏的豬羊的眼神,卻是毫不膽怯,淡淡問:“那麽,既然如此,你爲什麽還要背叛他?”
“什麽?”明斯克的眉頭一下猛皺了起來,眼中的殺意轉瞬間就熾烈得像是即将噴發的火山口。“你是誰?”
年輕人沒回答,隻是放下了茶壺,雙手互相搓了搓,就從手上搓掉了一層皮。皮下面露出的卻不是血肉,而是另一層略顯粗糙和黑黃的皮膚,甚至好像連骨架都變得粗大了幾分。然後他再用這雙手揉了揉臉,又從臉上揉下一層皮來,露出下面另外一張同樣俊朗,卻絕不再年輕的臉。
明斯克眼中要燒起來的殺意立刻就轉爲了冰點。這張臉在奧羅由斯塔也許沒什麽人認識,但是在因克雷卻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因爲那就是因克雷公爵,羅伯特·摩多雷澤斯基三世。
“這東西不錯。叫什麽來着?”公爵看了看手中搓下來的那一層臉皮,長而濃烈的眉毛挑了挑,問。這些皮膚搓下來之後就變作了稀面團一樣的東西,似乎還在他手中緩緩流動。
“虛拟神性契合活性僞裝軟泥。當年的皇家奧術學院死靈系在這個上可是花了不少資源才研究出來的半成品,現在已經沒有了充能手段,用一點就少一點。”安東尼大法師歎了口氣。“你剛才所用的可就是我們安東尼家族最後的部分了。”
“完美地承載了幻術僞裝外表,真的不錯。”公爵撇撇嘴,再次肯定了這個小東西的效果。“幾乎和真正的肉體外表沒有任何區别,用微弱的虛拟神性來進行法則置換,完全杜絕了奧術的偵查和擾亂。真的是難以想象的傑作。相比之下如今的死靈系煉金系統就像玩泥巴的小孩一樣,你們就沒想着用這些解析一下重新制作點出來?”
安東尼大法師搖搖頭:“涉及到虛拟神性的研究可是帝國時代最尖端的奧術領域之一,現存的資料太少,儀器和序列法陣更是沒有,更别說讓神殿知道了有人研究這種東西他們會發瘋的。”
公爵聳了聳肩:“難怪複興會這麽熱衷于挖掘帝國時期的遺迹。”
公爵旁若無人地和安東尼大法師讨論的時候,明斯克回頭看了的迪塞爾法師一眼,這個在後面靜靜地當着聽衆的光頭法師此刻也是呆若木雞,嘴巴張得能塞進自己的雙手,一雙圓滾滾的眼珠子幾乎要從眼眶裏掉落下來。
看樣子應該不是他。明斯克撤掉了已經處于半激發狀态的一個殺傷性七環奧術。問題應該不是出在這個手下身上,至少跟随自己過來的他不可能有渠道去接觸遠在因克雷的公爵,而且如果問題真出在他身上,他在這個時候也絕不會有膽量出現在這個地方。
看來是阿德勒那個小子留下的後手。還是小看了那家夥。畢竟是能成爲大法師的人,就算性子軟弱,天真愚蠢了些,也并不是真正的弱智傻瓜。至于趕過來的公爵居然能找到安東尼家族設下這個局面,他也不是太奇怪。在立場,性格和作風上這位公爵讓他感覺非常地讨厭,但是在能力上卻不得不承認那是個真正的天才,無論在奧術還是其他哪方面都是,自己在這個情況下會做些什麽對于他來說并不難猜。
一秒鍾之内明斯克就得出了結論,大概判斷出了情勢。但是他也并沒有慌張,百年歲月的經曆和磨煉,所遇到的比這更加惡劣和尴尬的時候多了去,何況面前這位确實是顯赫之極的因克雷公爵,他名義上的主人,卻也隻是個他看着長大的後輩小孩。比如這種旁若無人的嚣張,故作沉穩的風度,在他看來就是幼稚而無聊的纨绔派頭。
冷冷地看着這個可算得上孫子輩的公爵大人,明斯克緩緩問:“你怎麽來了?”
“我聽到了一些不好的消息,所以趕過來看看。”公爵攤攤手,神情自若,好像真的隻是和一個老朋友在拉家常。“其實我很不願意相信這些消息的,奧術,陷阱,欺騙,誤會,某些人的隐瞞…...可以産生的虛假消息太多,所以我覺得某些東西必須要我自己來親眼看看,親自驗證一下。”
“所以你就來專門來扮演一個給人端茶的下人?”
“偶爾體驗一下底層人的生活也是不錯的經曆。順帶一說這可是我這輩子第一次給男人端茶,幸好對象一位是安東尼家族的家主,一位是我一直以來尊敬的明斯克叔叔,這也不算太丢臉——對了,我剛才是不是臉紅了?看來這個僞裝軟泥在感知情緒上還略有點小瑕疵。安東尼閣下你的掩護做得很及時。”
“毫無疑問,這些都是值得的。我确實親眼所見,親耳聽到了很多東西。”公爵深深吸了一口氣,爲前面的閑聊打上句号。他轉而看着明斯克,眼神同樣地冰冷。“那麽我最後一次這樣稱呼你,親愛的明斯克叔叔,爲什麽你要背叛因克雷?”
“我背叛了因克雷?”明斯克的眼睛陡然睜大,聲音沙啞地反問。他不喜歡辯解,不喜歡說廢話,更不是個感情豐富的人,但是這一句确實觸碰到了他心底最深處的火焰。“我怎麽背叛了因克雷?是你背叛了因克雷!”
這個回答讓公爵吃了一驚,愕然問:“我?”
“對!你!”明斯克雙眼中的冰冷全部化作了憤怒,這些話他從沒有對這個名義上的主人說過,這是十多年來的壓抑全數爆發。“你看看因克雷在你的手裏變成什麽樣子了?看看現在的因克雷人!每個年輕法師都在研究什麽詩歌戲劇什麽文藝什麽藝術,千方百計想着鑽到你那幾乎每天都要舉行的宴會裏去,戲劇,酒類,精力藥劑還有各種奢侈品的商店越來越多,他們正在變得和那些平原佬一樣,去追求什麽花裏胡哨的精神享受,因克雷正在腐爛!就是在你的帶領之下!”
“我…...”公爵噎了一下,愣了愣又不得不點頭承認。“好吧,我承認是我帶的頭。但是這又有什麽?我們有錢了,有資源了,當然可以追求更美好的生活。東邊的水利改造和農田開墾讓因克雷有吃不完的糧食,三大礦脈讓我們的元素水晶寶石産量占大陸的五分之三,高地上危險的魔獸種群基本上已經肅清完畢剩下的也全都在掌控之中,我們的煉金工坊魔像工坊是大陸最多的,超過五分之一的人口成爲了奧術學徒這證明了我們的奧術體系是非常正确而且成功的。”
“如果是因克雷民不聊生,我那樣做還可以說是窮奢極欲腐朽昏庸,但是因克雷有這麽光明的現狀和未來,我當然可以享受一下了。這并不是我帶頭讓他們沉湎享樂,他們吃飽了,生活安逸了,有了錢自然會去追求更高層次的精神享受,隻不過碰巧我是他們當中最有錢的而已。”
“那是腐爛。奧由羅帝國就是那樣腐爛掉了的,我親眼所見,絕不會錯的。”明斯克森然說道。“你爺爺,你父親都是好樣的。他們雖然都不是土生土長的高地人,但他們都和我們一起狩獵,一起在篝火邊吃烤肉喝甜酒,和我們一起建設因克雷。出于對他們的尊敬我們認同你是因克雷的主人,但是現在因克雷在你的帶領下正在走向腐爛。”
“那你覺得大家有錢之後該做些什麽?建個一千米高的大木屋還是兩千米高的石頭房子?每頓吃一百斤烤肉再丢給狗吃五十斤?喝十桶甜酒再倒十桶來洗澡?或者是捐獻幾百個神殿,讓大家都把錢送給神職人員?”
“...我不知道該做些什麽,但你那樣是肯定不行的。尤其是你的那個什麽計劃更是愚不可及!如果讓你真的成功了,因克雷人會變成真正的平原佬!那才是對因克雷最大的危害!”明斯克的雙眼充血,聲音嘶啞,如同一隻看到了自己蝸居了一輩子的巢穴正在崩塌的老狗一樣憤怒而絕望。“我不會讓因克雷毀在你們這些什麽都不懂的年輕人手裏!那是我們用鮮血和汗水建立起來的!”
“…...看來這是世界觀認知上的沖突,沒什麽好争辯的。”公爵攤了攤手,有些無奈也有些惱怒地表示這些都是廢話。“你不過是習慣原來的生活,時代的進步讓你感到不适。但是時代的進步是必然的,因克雷必然會這樣改變,沒有誰背叛了因克雷。如果真要說背叛的話,是你自己背叛了這個進步的時代。”
“還有,你真的背叛了阿德勒,還有我的信任。”歎息着說完這句,公爵的聲音和語氣一起重新變冷。“你選擇吧,是和我一起回因克雷去接受審判,還是我強行抓你回去?”
明斯克漠然搖了搖頭。發洩完了情緒,他沒興趣再說半句廢話了,他當然不會覺得誰有資格審判他,也不覺得誰能強行抓他回去。他要在這裏就把一切都鏟除幹淨,就算沒有了因克雷公爵,因克雷高地也還是因克雷高地,而且會是更好的因克雷高地。
“請允許我離開。”迪塞爾法師帶着哭腔的聲音從後面傳來。這個強壯野蠻又粗魯的光頭法師現在像是一隻受驚的鹌鹑一樣縮在牆邊,好像是想要逃跑,卻又連動都不敢動彈一下。三個大法師劍拔弩張的對峙,就像一個屋子裏關着三個暫時靜止的巨大台風,完全不知道他們何時會發生碰撞,會怎麽碰撞,但是一旦碰撞開始散逸出來的餘波就絕對會把範圍之内的所有事物從物質到精神上都徹底粉碎。
沒有人理會他,除了冷眼對峙的公爵和明斯克,連一直笑眯眯的安東尼大法師臉上也再沒有了絲毫的笑容,全神貫注地看着那兩人。
鼓起了勇氣,迪塞爾法師猛地竄到了門口拉開了門就要朝外沖,但是剛剛跑出了兩步之後他又立刻站住了愣在原地。
不知什麽時候,這屋外的景色已經完全變了。一直下着的滂沱大雨沒有了,豪宅林立街道縱橫交錯的奧羅由斯塔街景也看不見了,腳下踩着的也不再是精心栽培的草坪,而是生硬錯落的岩石地面。
天空中陰沉沉地散發着淡紅色的光芒,四周是一望無際的無盡曠野,沒有絲毫的聲音,連風都沒有,宛如一片死寂的世界。而随着門的開啓,似乎某個維持周圍的奧術被解除了,這件用水晶玻璃搭造的客廳開始崩解粉碎,無聲無息地化作細微的粉末落下。轉眼間就隻剩下他們四人站在了這怪異無邊的曠野中。
迪塞爾法師愣了幾秒鍾之後,忽然伸手扼住了自己的脖子跪倒在地,像是被這片死寂的詭異世界抽取了生機。他勉強支撐着給自己套上了個防護類奧術,卻沒有絲毫的作用,似乎生機正在不斷地從他那強壯的身體裏被抽走,他就像是一隻被丢上岸的魚一樣一邊原地撲騰一邊絕望地瞪着這邊,嘴巴徒勞地張着卻發不出絲毫的聲音。
對于這一切,三位大法師都并不怎麽驚訝,這一切早都在他們的計劃,或者是感知中。
“碎片界域嗎?嘿嘿…...原來安排在這個怪異的小屋會面就是爲了這個?”明斯克笑了。在上空透來的怪異紅光的映照下,他的這個笑容分外地詭異陰森。他伸手揮了揮,不遠處掙紮着的迪塞爾法師才猛然一松,大口大口地喘出氣來。
無論是傾向于什麽元素疆域,碎片界域幾乎都是很不适合人類和其他主物質界的普通生物生存,元素法則性的整體偏斜對主物質界生命體造成的影響是全方位而且緻命的,偏向風元素和火元素的界域還稍好一些,足夠的元素防護抵抗住無處不在的元素傷害就可以勉強維持,而偏向地元素和水元素的就界域絕非是元素傷害這麽簡單,空氣的極度稀薄,成分含量也完全不同于主物質界,數倍乃至十倍以上的重力等等條件都可以在極短時間内殺死最強壯的普通生物。
所以跨界域旅行是大法師的專利,隻有七環以上的專用防護奧術‘界域生存’才能讓人體在這些多變且極端惡劣的環境下存活下來。迪塞爾法師這樣的普通高階法師在這裏就連活下去也做不到。
“我們因克雷内部的事,還是最好不要鬧得滿城風雨的好。”公爵緩緩擡起了手,另一隻手輕輕彈了彈手指上的戒指,一陣晦澀的奧術靈光将他全身籠罩其間。“剛好安東尼家族有這樣固定的位面轉移法陣,讓我們不用擔心奧術學院的幹擾。”
“沒辦法,總不能讓你們随便在奧羅由斯塔裏亂丢破壞性奧術吧。有個這樣的位面法陣,在某些時候是非常方便的,這可是帝國時代留下的傳統之一。唯一最大的缺陷就是運用一次的花費不菲,有能力在奧羅由斯塔安置的可沒幾個。”安東尼大法師笑了笑,也忍不住露出些得意之色。他又轉向明斯克,露出那招牌式的和善親切的笑容。“明斯克閣下,我覺得既然已經有可以預測到的結果,我們就可以省略掉過程。你總不會覺得你能對付得了我們兩個吧?不如你就乖乖地聽從公爵大人的命令,回去因克雷怎麽樣…...”
“嘿嘿…..哈哈哈哈…”
從明斯克口中發出的笑聲宛如幾隻夜枭一起發情時的大合唱,連他自己都忘記了有幾十年沒有這樣地大笑過,似乎聲帶都有些不知道該如何發出笑聲了。他看着安東尼大法師,就像一隻老朽垂死的野狼看着圈養的家豬正在得意洋洋地炫耀自己的潲水一樣,滿是不屑和譏刺。他連話都不想對這種廢物多說,隻是對着後面緩過氣來的迪塞爾法師說:“提起精神來。以後因克雷沒有公爵了,你想要什麽都可以自己盡力去争取。否則隻憑你以前做過的那些事,你以爲那些新派法師們會放過你麽。”
“是。我明白的。”迪塞爾法師臉上的筋肉抽動着,一雙眼睛中兇光亂閃。
“你們都想錯了。我告訴你們,如果有奧術學院的幹擾,說不定你們還有一線生機。”再轉過來看着公爵,明斯克難得地有些感慨。一邊說着他一邊從折疊袋中掏出了一張卷軸。“這是老羅伯特作爲感謝我幫忙他成爲因克雷公爵的禮物送給我的,隻是他大概想不到我會用這個來終結掉因克雷的最後一位公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