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營地的大帳中,回賜使李文敏大人一拍桌子,威風凜凜,仿佛一切都早已成竹在胸。聽了劉玄應和風吟秋關于這次在斯古特大山脈中行動的彙報,他不止毫不驚詫,還能拍桌叫好,而且這一次也不吝于對風劉兩人的肯定。
“至于那魔神附體的原來是金石矮人,并非那位仁愛之劍,此事既已被矮人方面證實,那本官立刻就要着手和那些什麽歐羅夷教交涉,讓他們還我們一個公道!我神州大乾之人,豈能白白遭受他們的不白之冤?”
說到激動之處,李大人還将書桌拍得碰碰直響,口沫橫飛,滿面通紅,好像真的是不将這冤情洗刷誓不罷休。
“你看,果然如此吧?那個仁愛之劍單純就是個瘋子,絕不會是什麽下層界的惡魔。我的判斷沒錯吧?而且連你們這位李大人也這樣認爲,看起來他并不是真的那麽昏庸呢,難道他真的早在事先就看出那個金石矮人有問題了?之前的那些樣子全都是裝出來的?”
從大帳中出來,全程旁觀的莫特裏女法師也對今天這位使節團長官有些刮目相看。今天她是受邀來全程旁聽,固然是對劉玄應和風吟秋兩人在大山脈的遭遇目瞪口呆,也對那位素來昏庸的李大人卻能如此的料敵先機運籌帷幄吃驚不已。
“才怪。”風吟秋嗤笑一聲。“不過是昨晚我們先通過矮人将消息先送到張家老頭那裏,讓他先去和這位李大人先商議過了。否則要他一下聽到他親封的那個什麽威儀勇士居然是個魔鬼,還不氣得昏死過去才怪。”
“原來是這樣?那他怎麽能毫不費力地就說出這樣的謊言,說自己早就對那個矮人的真面目有所預料?”
“說不定他當真以爲如此。”風吟秋一笑。
“怎麽可能?這位李大人雖然老,昏庸,也還沒到癡呆的地步吧?”
“當然有可能。隻需要有人細心誘導就好。”風吟秋搖搖頭,這些百無一用的書呆子能有多颟顸,沒真切接觸過的人是難以想象的。尤其是李大人這種念了一輩子道德文章的,純粹活在自己的世界中,拒不接受任何破壞他認知信仰的東西。“越是愚蠢越是狹隘的人,越是隻接受他願意接受的東西。隻需要那位張家老先生由淺入深地誘導一下,暗示幾句,他自然而然就會有那樣的錯覺,好像當時他确實有些懷疑。這種感覺一旦當真了,馬上就會逐漸堅定,然後逐漸升級,最後連他自己對自己所說的話也堅信不疑。”
“還真能是這樣?哈哈…”女法師也啞然失笑。“難以想象,這種蠢貨居然是你們使節團的最高長官。你們的帝國皇帝是瞎子還是傻子?你們是要等着他閉着眼把你們全都帶到糞坑裏去嗎?”
“小心些,千萬不要讓其他人聽到你诋毀皇帝的話語。對于儒家教派來說,皇帝就是現世的神明化身,上天意志的代行者。如果被那幾位官僚聽到了,他們會不顧一切來和你拼命的。”風吟秋壓低聲音提醒了一句,現在這營地裏聽得懂歐羅語的頗有幾個人,女法師的話被旁人聽去了就是巨大的麻煩。當然,他的話也一樣。“在西北坐擁大軍的将軍随時可能叛亂,帝國崩潰在即的時候,不管是皇帝還是核心的大臣,沒有一個人會對一個斷交數十年的番邦有多在意。向歐羅大陸派遣使節團,這隻是一個面對對天朝上供的番邦的禮節性的回禮,我甚至懷疑現在帝國朝廷中還有多少人記得這件事。那位李大人嘛,也是在官僚體制中生存得頗爲艱難,想着在政治生涯晚期找一點榮譽,這才想辦法來當這個使節。他隻是名義上是最高長官,但你自己也能看得到,連他自己的想法和決定,其實都是别人來暗中決定的…”
“照你這麽說,你們這使節團其實是沒什麽分量的了?”莫特裏法師顯得有些驚訝。“那麽你和劉,還有沐呢?你們即便在西大陸,好像也不是什麽簡單的人吧?”
“我們當然有我們各自的目的了。”
“是什麽目的?”女法師永遠都表現得像是一個好奇寶寶。
風吟秋沒回答女法師的話,而是問:“我拜托你的事情完成了麽?”
“當然完成了。你需要的概念已經幫你裝進那老頭的腦子裏了,照你所說的,隻要有了概念,細節方面他自己就會去靠想象力補全。不過那個卷軸實在是耗費了我不少精力…”女法師的眼睛轉了轉。“你說你們這次居然打敗了一頭巨龍…能夠真實地變化形态,這至少也是獸神或者生命領域的八階神術吧?這肯定是一頭老年巨龍。那這樣好了,我不要你欠人情了,隻要你那個巨龍屍骸上的一件東西就好…”
“你是在說這個嗎?”風吟秋從懷中拿出折疊袋,從中取出了一個拳頭大的水晶在女法師面前晃了晃,然後又收了進去。
雖然隻是驚鴻一瞥,但女法師的大眼睛立刻鼓得像是鴿子蛋一樣,聲音也結巴了:“這…這…這是元素巨龍的龍晶?是一條地元素的老年巨龍?我還以爲…我還以爲…”
“你還以爲我不知道這東西的真實價值嗎?”風吟秋嘿嘿笑了笑。“矮人祭司長可告訴了我,這個元素巨龍的龍晶,即便是在奧術帝國全盛時期也是不多見的寶物。我和劉先生拿這個是沒有什麽太大作用的,所以我準備賣掉。作價不能重複的二十個七環奧術卷軸,或者七個八環奧術卷軸,或者三個九環奧術卷軸。而作爲莫特裏法師你之前幫我這個大忙,我可以給你打個七折。”
“我不知道原來你還可以這樣市儈。”女法師像是第一次看見風吟秋一樣重新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遍。“好吧,元素巨龍的龍晶,确實完全值這個價。看來那些矮人們的眼光和判斷力也不錯。不過我和奇怪他們居然不會要這個龍晶。如果是其他種系的巨龍龍晶對他們确實沒什麽吸引力,但這可是地元素的……也難怪你們能戰勝這樣的巨龍,相同的元素領域之間,神術之間的較量很容易形成壓制的一邊倒局面,這個巨龍在矮人的地母祭壇面前也許就隻剩下一些肉體戰鬥本能了吧。”
風吟秋笑而不語。他和劉玄應隻是将大緻情況陳述了一遍,關于如何戰鬥的細節李大人肯定沒興趣知道,他們當然也沒必要對旁人說。
“價格不錯,不過你覺得我會有支付的能力嗎?能出得起這個價格的基本上不大可能是個人買家……奧羅由斯塔的大貴族和因克雷的土财主們例外…”
風吟秋指點道:“那你可以做掮客啊。莫特裏法師你既然是皇家奧術學院的人,那麽認識的路子肯定很多。我給你打的七折,你至少就有三層的傭金。或者你可以虛報一下價格,再給負責購買的人一部分好處。比如你可以在我的報價上再加上幾百塊各種寶石和水晶,但是你不必真的給我,而是和學院負責人平分。這個一般來說對于學院這種組織松散的勢力是很有效的。因爲學院的錢并不是負責人的錢。當然他們肯定會有監管的措施,但是繞過去并不難,比如說……”
女法師早就聽得目瞪口呆,直到半晌才回過神來:“這手段真是太卑鄙了……不過也許很好用。照這樣隻要我回到學院,就會很容易就找到買家。”
“不過是小小的經商技巧,我們那裏人人都會用。”風吟秋說的雲淡風輕。“最重要的是,我希望快點看到需要的奧術卷軸。”
當然,快點看到其他的也可以。這是風吟秋沒說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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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家宅院中,一場小小的,清淡,素雅而又精緻的家宴正在進行中。
“好,好,牧齋先生在這異域還能自釀出這般正宗的的‘東洲釀’,當真是了不起,加上這道貴府廚子的‘水晶凝碧蝦’,當真是絕配!想不到在這遠離神州萬裏的異域海外還能品嘗到這等家鄉美味。”
即便是來這歐羅大陸這麽多年,張家的廚子已經傳了三代,但還是将一手蘇揚小菜維持在很高的水準,再加入了一些本地的食材之後,反而更在調味和風格上更進一步。這比起歐羅人粗糙的吃食簡直就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的差距,就算是西海岸頂尖的貴族家宴,比起這一桌菜來也是如豬食一般。再加上張家釀造窖藏多年的黃酒,李文敏李大人吃得酣暢淋漓,連連叫好。
這主要還是因爲今天李大人的心情原本就是非常地好,如果是換在剛剛到達這裏的時候,諸事不順焦頭爛額,就算是給他龍肉也是食不下咽。
而現在形勢都是一片大好,雖然離四夷賓服,萬邦來朝還差一點,但絕對算得上是有史以來神州族裔在這歐羅大地上開創出的最好局面。自從修好了那乾元大道,讓那些蠻人見識了天朝威儀教化之德後,這些歐羅本地貴族都是前倨後恭,連連巴結。而劉玄應兩人隻是奉命前去矮人老巢一趟,立刻就識破了妖魔的詭計,救下矮人舉族性命,讓他們也感激涕零,發誓從此再不犯這人族領地,除了這西海岸的心頭大患。那些蠻人貴族還不全都感恩戴德。
不過李大人也是明白,這些成績并不是完全靠着天朝威儀和道德教化而能成就的,若是沒有這張家在這歐羅大地上數十年打下來的根基,人力物力人脈等等實質性的東西,他的威儀教化也是很難展現。
所以他對張家家主張執晉老人是非常感激而看重的,這些前朝遺民歸附而來确實也是他的大運氣。更不要說這位老人學識深厚,道德文章上的功夫令他也要贊歎不已,一手大乾已然少見的王體書法即便放在朝中也要讓許多大儒汗顔,不愧是傳自前朝的名門書香世家。
“牧齋先生,來,這一杯本官敬你了。若非有你的大力協助,我神州天朝威儀絕不至于如今日一般光照這歐羅大地。”
張老丈卻是毫無得色,反而面有沉重之意,郁郁道:“老朽愧不敢當。說起來,老朽還沒有向李大人告當日識人不明之罪,想不到那金石矮人居然是異界妖魔,若不是李大人明察秋毫,讓風先生和劉道長前去試探,說不定就遲早中了那妖魔的詭計了。”
“哪裏哪裏,牧齋先生何須挂在心上。人非聖賢孰能無過?”李大人反倒是溫言寬慰。“你也是一心爲了我大乾在這歐羅大地上立穩腳跟,确實也是多虧了那金石矮人率領矮人相助,我們才能完成乾元大道,揚威于這異邦大地。那妖魔善于變化戲弄人心,之前不是誰也看不出異常來麽?聽說那矮人族中的妖龍更是潛伏其中三百年之久,還在其中謀取高位,雖然那些蠻族愚魯,但也說明這些邪魔當真是善于藏匿遮掩。”
“還有,本官當時其實也要多虧了牧齋先生的随口提醒,才多存了個心思。說起來,這明察秋毫之功至少也要分給牧齋先生一半才是。”
“哪裏哪裏,老朽當日隻是随口一說,畢竟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小心無大錯。還是李大人心思敏銳,處處留下後手,令風先生和劉道長前去試探,果然識破了那妖魔的真面目。”說到這裏,張老丈微微有些遲疑,想了想才問:“之前曾聽李大人說過,那風先生出身江湖草野,有些恣意妄爲不服王化。現在李大人似乎對他又頗有改觀?”
“因爲我這兩日才明白過一件事情來,看來之前居然是有些誤會了。也罷,就說來與牧齋先生聽聽。”想了想,李文敏大人也是淡淡一笑,再喝上一口酒,慢慢說來。“話說這使節團初立之時,吏部尚書李志宏大人曾在私下會過本官一面。與本官秉燭夜談一番之後,再三提醒本官此番出使外邦一定要小心。”
張老丈聽了也是一愣:“哦?吏部天官爲何會在意這出使外邦之事?即便是他在意,也該去和禮部尚書商議,爲何會來找大人?”
“那自然是私事了。而且本官說來還和他是門遠親,都出自冀州李家,真要算起輩分來他還得叫我一聲二叔。”李文敏微微一笑,顯得高深莫測。其實對于這番什麽詳談的細節,他的記憶是有些模糊的,但是腦中有個念頭卻是異常的清晰,那就是肯定有個來頭極大的人物來和他暗示過一些極爲重要的用人之事。“他示意這使節團中有個人極爲重要,要我多加包容照拂,若有不決之處可去聽聽他的意見。之前我還一直以爲是說的劉道長,畢竟劉道長是真武宗長老,而真武宗祖師玄玄子道長早年對江山社稷都有莫大的功勞,連先皇和無極老大人都極爲尊崇。所以劉道長雖然身無一官半職,卻能得天官來特意提點,也是理所應當的。”
“哦…這樣說來也有道理…”張老丈點頭。幾年前那位仇斷大祭司東渡而來,和他一起密謀合作了幾年,自然也将神州大地近數十年的狀況給他說起過。
“但是這一路而來,劉道長雖然因爲不讀聖人經意而在禮數大節上有些糊塗,鞍前馬後勞心勞力卻是毫不含糊。這模樣如何需要人來容讓照拂?倒像是他來照拂别人的。而且他這樣本應在朝野都大有作爲的人,卻在這時候來加入這使節團遠赴萬裏之外的異域,固然是聖上對這異邦藩王的恩典,但内中一定也是有原因的……”借着微微上來的酒意,李大人感覺自己的頭腦中靈光驟閃,以前那些忽略過的東西全部變得慢慢清晰,不斷互相串聯起來,形成一幅他自己也要佩服自己判斷力的新畫面。“而除卻劉道長之外,這使節團中唯一一個顯得突兀的人,就是那位外聘的通譯風先生了。出發之前本官還特意質詢過禮部的張侍郎,張大人言語之中支支吾吾,隻說是一個遠親的小輩。本官還納悶向來穩重從不謀私的他爲何會做這種事,後來才從旁人那裏聽到,原來是南宮家的人曾來找過他,這才多給使節團多加了一個外聘通譯的位置。當時本官雖然覺得奇怪,卻也沒去多想,還以爲是南宮家某個小輩的江湖好友來混口飯吃,那什麽遠親自然是他胡扯。”
“而來了這歐羅大陸之後,本以爲這隻是來混口飯吃的風先生,卻是和劉道長兩人一起頗做了些事情。雖然确實是江湖中人恣意胡來,不知體統道義的路數,但是也能看出絕非一般的來曆出身。本官前幾夜細細回憶,那張侍郎聽說曾和正一教有些瓜葛,這時候再想想李尚書的叮囑,想想劉道長的來意,也就豁然貫通了。雖然還不能肯定這風先生到底是什麽身份,但來曆不凡是肯定的。”
“哦……”張家老丈點頭。雖然聖人說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但真到了官場之上,隻要是有半分這種念頭的人都肯定是死無葬身之地。對來曆不明但肯定背景深厚之人,那自然是要謹慎友善,禮讓三分,最好要顯得自然而不做作。
李大人已經完全沉湎在這難得的清晰心境中,一邊自斟自飲一邊喃喃自語:“…有可能出身龍虎山,卻能讓吏部天官來私下叮囑本官多加照顧卻又不便直說點名,還能讓真武宗長老爲他沿途助力,偏偏還是走的南宮家的路子,總不能是……”
說到這裏,李文敏大人眼睛陡然一睜,好像是忽然想到了什麽極不可思議的事情一樣,剛剛低頭喝入口中的一口酒水猛的噗的一聲噴了出來,将衣衫下擺和胡須打得全部濕透。
“李大人!李大人?”張老丈也是驚呆了,這位李大人向來最講禮儀,搞出這樣的情況來簡直不可思議。
但是這樣狼狽的李文敏大人卻是毫不在意,臉上卻是一副又驚又喜的神情,仿佛還帶着絲絲惶恐,就好像一個想錢想瘋了的窮鬼卻驟然得到一筆驚天的财富,極度歡喜中還帶着一點害怕無法持有的恐懼。
幾個呼吸之後李大人才回過神來,對着張家老丈連連緻歉:“失禮,失禮,本官實在是太失禮了……”
“無妨,無妨。如香,快帶李大人去更衣……”張家老丈連忙招呼侍女,等着李大人離去之後,一雙渾濁的老眼中有陣陣精光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