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從根本上說,各大神殿教會又隻是起個穩固民心民生,維持現狀的作用。各地神殿之間并無嚴格意義上的從屬關系,信徒衆多規模龐大的自然隐約能高出一頭,但并無本質上的區别。除了在對待探索遺迹研發奧術的行爲,還有打擊不受認同的邪教徒上一緻出力之外,大都各行其是。偶爾也會因爲教典細節上有些口水紛争,不過也隻是停留在嘴上。除了南方軍團大力資助的戰神殿之外,神殿教會和法師貴族之間一般來說并無直接的利益關聯,有少數法師貴族也會信仰神靈,貴族家族出于各自考量也會向鍛造之神,豐饒之母等等神殿資助捐獻,不過并不從根本上改變關系……”
大帳中,劉玄應,陳參将,沐沁沂和風吟秋一起聽着那位張家信使張子松仔細講述這歐羅大陸上如今的政治現狀。劉玄應和陳參将聽得全神貫注,極爲用心,風吟秋雖然之前也知道不少,現在聽着在歐羅大陸生活了幾十年的張家人口中的講述,又是另外一番感覺。
“聽起來這些蠻夷教派倒是和神州江湖上的門派差不多,都是對朝廷号令置若罔聞,治理地方上卻又還要靠着他們……”陳參将聽得連連搖頭。他是朝廷軍伍中人,對這方面最有感觸。“貴族世家也是一路貨色,和這些教派相互勾結,暗地裏勾心鬥角。我們大乾還算得上是強枝弱幹,這歐羅大洲上簡直就是強枝無幹…”
“哪裏如此,最多隻是形似而神非。”劉玄應卻是搖頭。“神州江湖幫派山門都有各自利益才聚攏一起,隻是在多方相互牽扯妥協之下才暫時顯得平和,一旦失衡或有人在其中攪動風雨,免不得就是一場厮殺吞并,人頭滾滾生靈塗炭。這歐羅神教卻是人們受真靈自然感召而成,并無什麽大的私心,因此對江山社稷,百姓生計都隻有純粹的好處。歐羅人能在數十年蔓延整個大陸的巨大天災之下生機不失,恢複得又如此之快,這神殿教會功不可沒。人心民意一旦有所寄托,那便是再亂也亂不到哪裏去。這歐羅大陸雖然看似一盤散沙,其實極爲穩固。”
“神道設教最能定鎮人心。張道陵當年在亂世中以天師教開創荊南一地不就是如此麽?”旁邊的沐沁沂淡淡說。“隻是後來子承父業數十代傳承下來,也成了個烏煙瘴氣龌龊不堪的世家門派。”
“那是因爲他們所設并非真正的天地真靈,不過是借個由頭罷了。”劉玄應一笑。“這歐羅大地的局勢如此,和真靈易顯是脫不開幹系的。”
“…這也正是當初我們決定籌備複仇之神教會的原因之一。”張子松長歎一口氣。“原本我們大正遺民一直謹遵儒門聖人所訓,不語怪力亂神,但到了這歐羅大陸之上卻被人斥爲異端無信者。我們又沒有法師貴族繼承于奧術帝國的地位,處處倍受排擠欺壓。這幾十年下來甚至自身人心也逐漸潰散,有人或是爲生計所迫,或是自甘堕落,行止不端無所不爲,也更是讓我們神州子民的形象風評越見低落。若是有了真神爲依憑,不止可以将我們數十年所受的冤屈盡數得報,也能夠借以收攏人心,不至于被人小觑。尤其是仇先生東渡以來,有他的一身武藝和江湖經驗,我們才真正地有了信心真正地将這教會給暗中建立起來,苦心經營之下總算漸漸有了氣候,哪知道現在變成這樣……”
說着說着,張子松的語氣和聲音都漸漸低沉下來,而周圍聽着的幾人神情也顯得古怪,很顯然,現在這位大祭司的轉變很是讓人不知所措。
咳嗽一聲,風吟秋說:“東嶺兄且寬心,雖然當時的祭典失敗,但你們的血海深仇不也是報了的麽。而那位…無敵兄變成現在這般,也不見得是壞事。至少接下來如果一切順利,你們也是能堂堂正正地走在陽光之下。”
“正是。你們之前的所爲實在太過急躁也太過極端。”劉玄應也點頭。“這歐羅大陸的諸教禁止涉及淫邪殺戮偷盜等概念的神靈祭拜,其中肯定自有道理。你們逆大勢而行,居然想借外力來縮短原本需要百年龐大積累才能自然生成的真靈元識,直如孤道獨行不生即死,能有如今這樣的結果其實已經算不錯了。”
關于數天前在灰谷鎮所發生的事,風吟秋下來之後已經大都講述給劉玄應等其他人聽了。其中的波折起伏之神奇,牽扯和餘韻之深遠,連這位真武宗長老都驚奇不已,連連感歎。
至于和這些大正遺民的合作,劉玄應和陳參将根本找不出任何理由來拒絕。沒有這些在歐羅生活了數十年的神州族裔來當向導,想要憑風吟秋和沐沁沂兩個心思根本沒在使節團上的人在外面張羅,他們說不定連這西海岸都出不去。
所以現在如何替這些大正遺民正名分,就成了首要重任。而這正名分的第一步無疑就要先洗去複仇神教之前帶來的惡劣影響。
“隻要真能與歐羅諸教還有那些貴族世家冰釋前嫌,從此能堂堂正正的行事,那絕對是天大的好事。而不論大正大乾之别,隻說大家同爲神州子民,我們也自當盡力相助。至于那位…無敵兄……若是因爲神魂受了天地真靈的震蕩而導緻性情大變,也該會有恢複的途徑才是。當然,咳咳,若是他真的打通心中所有關節從此大徹大悟了……那也不是壞事…”
“…多謝劉道長…”張子松點點頭,長歎一口氣。“我也明白,當時所有其他人都成了白癡一般的活死人,仇…無敵先生能自己醒過來已經是不幸中的大幸了。他現在變作如此模樣,其實隻是性子和言語方面讓我們覺得極不習慣而已,頭腦思緒上卻是極爲清楚的。當日和我一起返回島上之後就勸說族長讓我們轉回奧斯星城來與大乾使節合并,說我們是相輔相成合則兩利,族長雖然也震驚于那祭典失敗,但他向來對無敵先生的意見極爲看重,也是一直有留意你們的情況,于是才令我與先生飛速趕來……”
“确實如此。這位無敵先生看得絲毫不錯。想不到歐羅大洲的天地真靈還有這等不可思議的奇異手段,居然能讓人如此性情大變,迷途知返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當日貧道也曾感受到那股浩浩蕩蕩的真靈氣息,确實是光明正大生機浩然,隻是…”劉玄應面色微有古怪地擺擺頭,對這想不明白的事也不再去多想,轉而看向風吟秋。“風先生,你能肯定,如今隻要能把那矮人祭司請來,神殿教會方面對此就真能既往不咎?”
風吟秋點點頭:“大體上應該沒有什麽問題。我已經和守護之手還有日光神殿的兩位大祭司談過了。他們都表示既然神靈親自降臨出手幹預,複仇神教已經煙消雲散這就是無可辯駁的事實,加上我和使節團來擔保的話,他們當然也不會再追究其他神州族裔的責任。如果真能治愈好高文騎士,他們也會幫助說服其他教會不再針對神州族裔。最多有些之前有過摩擦沖突的神職人員會來找些麻煩,需要我們自己慢慢溝通解釋……無敵兄現在去找人傳信,那矮人祭司什麽時候能找來?”
張子松回答:“十日之内應該沒問題。族長和無敵先生在奧斯星城中設有專門通訊的秘密據點,一日之内即可将信送到島上,隻是我也不知道這據點在哪裏。島上收到消息之後再遣人傳到矮人那邊也不過一天時間。以我們和矮人多年經商建立起來的信任,隻要條件開得優厚一點,請到一位矮人祭司問題不大。島上還有一條以奧術驅動的破風快船,最多三四日就能将人送到這裏來。”
“嗯,剩下的還有就是法師議會方面的态度了。”陳參将悶聲說。“照我看這個才是最爲緊要的,畢竟這些什麽法師貴族才是名義上的官面力量,有了他們的認可才是真的被認可了。幾位大人最爲看重的也是這名分上的東西。若是我們能将前朝子民的名分大義問題給解決妥當了,再讓那些貴族做出認真對待的樣子來,幾位大人的病就得好上一大半。”
“照我這些天所見的來看,這個可能反而不是什麽難事。”劉玄應搖搖頭,微微一笑。
“哦?”陳參将一愣。
張子松也說:“那些貴族法師從表面看來比誰都要面子,在乎什麽規矩和法師榮譽,但背後也是一個賽一個地見風使舵,滑不留手。以前我們神州族裔是沒有足夠的力量做後盾,才任由他們欺壓。現在有諸位大人和使節團,風先生和劉道長又在奧斯星城顯露過身手,他們顧忌之下應該不會刁難我們,最多也就是賠償金額細節之類的問題。”
“哦?如果真能如此那自然是好了。”陳參将眼睛一亮,随後又有些遲疑。“那麽,剩下的就是如何去向幾位大人禀報了…我現在都還沒有想明白該如何開口,幾位禮部的大人的脾性你們也是知道的,雖然這對我們來說是絕大的好事,但誰知道他們怎麽想?一旦他們覺得前朝子民的名分上有了什麽問題……”
張子松從懷中摸出一封書信來,說:“我這裏有一封族長手書,他說請使節團回賜使大人親啓,看過之後,也許那位大人能有些意動也說不定……請劉道長轉交給李大人吧。”
不久之後,營地中最僻靜的一處角落,回賜使李文敏大人用來休息的營帳就在那裏。
帳篷中彌漫着的是淡淡的青樹龍涎香的味道,那是用雲州特産的天青葉熏制上等龍涎香而成,是熏香中的極品,能安神平氣,祛邪定心,長久身處其中除了滋潤身體之外據說對精神心志也有極大好處。即便是在大乾這也是隻有數個頂級最大的世家豪門才有的好東西,在家中并不怎麽受重視的李文敏大人想盡辦法攢了一輩子也不過是攢下了幾十根,因爲據說這曾是大正朝儒門聖教祭祀天地聖人時候所用的。平日間他最多隻是把并不點燃的熏香放在鼻端晃上一晃,在腦海中盡力想象聖教恢弘,經緯天地時候的場景,但是現在鼻端聞着這股清香,他心中的煩悶也不能減輕分毫,頭腦時昏時醒,聖人教誨的浩然之氣似乎全都留在了神州大地,感受不到分毫。
床榻上吃力地翻了個身,李大人覺得自己還是再睡一會最好。雖然實際上今天剛過一大半,他就幾乎已經睡了五個時辰了。除了睡覺之外他實在沒有什麽好選擇,甚至他很害怕清醒的時候,因爲越清醒他就越要面對眼下這個令他感覺到絕望無力的困境。
花費了在禮部積累輾轉了幾十年才撈到的資源和聲望,好不容易才撈到這個出使異域外邦的機會,做足了功課準備在這蠻夷大洲好好展現神威,如同那些前朝大儒們出使海外一樣,隻憑風采和文章道德就能把當地的蠻族感化震懾,上貢求封于天朝上邦。那是何等的威嚴!何等的功績!到時候禮部裏那幾個屍位素餐的龌龊小人還怎麽敢小看自己?在家裏的地位也能一飛沖天,數十年無人問津隻能苦讀詩書苦修聖賢文章的偏房老人,說不得也有問鼎族長的資格!
但是此刻這些都已經成了遙不可及夢想。原來這異域大陸是如此的野蠻不堪,連一絲禮儀教養都沒有,不僅沒有人來恭迎上邦使節,這些蠻夷還像畜生動物一樣無法溝通,領會不到禮儀道德的風采,居然想要動手把他們都抓起來,最後被蟊賊偷走了回賜給那蠻人公爵的禮品不說,還被那妖人用巫法妖術将船也炸了個大洞。現在他們就如一群流民一樣在這異域大陸上無處可去,根本沒有人來理會。
接下來要怎麽做,要如何去面對那些絲毫不講道理的蠻夷,要如何去解決這使節團數百人的吃喝拉撒,要怎麽樣讓那些蠻夷幫忙修補船身,更重要的是要如何要去追回禮品,送到那遠在大陸另一邊的蠻人公爵手中完成朝廷的使命。這些問題如天崩地裂一樣朝他壓過來讓他束手無策,他也知道他是這使節團之首,他也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麽,隻是他真的不知如何去做,也不知道下面的人是如何看待這位飽讀詩書滿腹經義的回賜使大人的。憋屈,郁悶,羞辱等等感覺在心中回旋激蕩無處可去,他甚至甯願當時那些蠻人強行上船之時被他義正辭嚴所激惱羞成怒将他給一刀殺了,舍生取義殺身成仁,也好過這樣整日整夜地折磨……
想到這裏,李文敏大人覺得自己的胸口又開始發悶了,頭也開始痛了,人也有些疲倦了……這樣也好這樣也好,再睡睡再休息休息一下吧,說不定再睡醒一覺就會有些轉機了,更有可能發現自己還是在禮部那間小小的偏房裏打盹呢,那樣就太好了……
“李大人,貧道有要事禀報。”一個聲音傳來,是随軍仙師劉玄應的聲音,把李文敏剛剛努力憋出來的一點睡意給趕走了。
李文敏第一時間的反應是很惱怒的。但他也知道這位随軍仙師身份非比尋常,乃是真武宗的一位外門長老,聽說在神州之時連陛下都要以禮相待,是這使節團中唯一他需要顧忌的。而且這位真武宗長老也确實修爲非凡,橫渡怒海之時出了大力不說,擊退蠻夷之類也要靠他,所以李大人也隻能吃力地裝出疲累之極的聲音說:“劉道長,本官不是之前說過,抱恙在身之時一切事務你們可以自行處置麽……可能是橫渡大洋之時落下的病根子被那些歐羅蠻夷給氣出來了,本官還是感覺頭暈目眩……”
劉玄應的聲音不疾不徐地慢慢說:“也不是什麽急事,隻是有一封書信需要李大人定奪。大人靜心修養便是,待得精神稍足之後有空看看便是。是前朝大正流落在這海外的遺民,慕我大乾盛世的威名前來拜會的書信。”
“哦?大正朝的遺民?”即便是在這樣的心情下李文敏大人依然不免地還是微微一驚,振作了一下。不過他還是用有氣無力聲音回答:“好吧,那你将那書信交給外面的守衛就行了,我現在見了風便頭痛,等會好些了便讓他們拿進來。”
李文敏大人沒有忘記這位随軍仙師的修爲極高,怕一見之下就被看出了他如今身體的虛實,所以這段時間他都沒有面見劉玄應。隻是他可能想不到就連使節團中的廚子都知道他是在裝病。
“好,那貧道告退了。”劉玄應也沒有多說,留下書信就走了。
翻來轉去地再嘗試了一下入睡之後,李文敏大人還是爬了起來,命令門口守衛的親衛士卒把書信送進來。
剛剛拿到手中的第一眼,李文敏大人就忍不住眼前一亮,上面‘大正遺民張執晉攜張家族人三百四十七禮敬大乾天朝使節頓首百拜’這一行的幾個字圓融飄逸中不失風骨,内斂中仿佛藏有無窮韻味,一轉一折之間的風度力道好似能讓人清晰感覺到寫字之人運勁使腕時的情狀。李文敏大人自己也是沉浸了數十年書法的,自然也能看出其中的深厚功力。
“…這…這手隸書…當真是難得。将‘蠶頭燕尾’做到了極緻不說,其中的韻味,沒有五十年以上的功夫決計做不到,正所謂‘以峭激蘊纖餘,以倔強寓款婉,斯征品量。不然,如撫劍疾視,适足以見其無能爲耳’……好,好,好!”
若是還在禮部的時候,隻是這一手字就足以讓李大人叫上幾位老友,沏上一壺好茶,慢慢品鑒上大半日。而在這百廢不興的絕境困頓之中,也是讓李大人感到一股親切之情,仿佛又聞到了一絲詩書文章的道德馨香。
打開信封取出其中信箋,隻是開頭又叫李大人眼前再亮:“這行文……并未斷句,好,好!果然就是要這種未曾刻意斷句的文字才是真正讀書之人所用的,還有這擡頭怎的……哦哦哦,原來是藏頭隐喻,不愧是大正遺民,流落海外數十載也不忘詩書傳家,文采風流。相較之下如今廟堂之上,草野之中徒有聲譽的那些粗鄙之輩縱然識得幾個字,恐怕連這文章都看不懂吧?”
繼續看下去,李大人不止眼前亮了,連心中也亮了。這封來自大正遺民一族族長手書字裏行間不止滿是隻有滿腹詩書之人才能明白的借喻引用,讓李大人生出一股他鄉遇故知的親切感,用詞還極爲恭敬客氣,最爲重要的是,這位族長在信中說了,神州族裔在異域旅居多年,屢受蠻夷輕視欺壓,如今有天朝使節莅臨,自當甘爲附骥,在這歐羅大陸上奔走驅策。
“好!好!身負道德文采,自有遊子歸心而來!天下歸心,天下歸心!”李大人激動得從床上跳了起來,數日不曾怎麽走動站立過的雙腳一軟,差點跌個跟頭。他卻是一點也不在意,對着外面大叫:“來人啊,更衣!叫洪大人和周大人過來,就說本官有要事要和他們商議!”(未完待續。)手機用戶請浏覽閱讀,更優質的閱讀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