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不遠的眼前,情不自禁地閃現出了自己曾經從自家的彌菲洱那裏,看到的畫面。
那宛若植物構成的世界,以及在植物的世界之中,嬌小的彌菲洱三女王。
在一片血與火之中,枯萎了。
從莊園主們誕生的這一天起,他們就不知道征服了多少的敵人,消滅了多少的文明,
彌菲洱三女王,不是他們消滅的第一批敵人,也不會是最後一批。
“我家的那個小姑娘,若是看到你現在的樣子,不知道會多傷心……”莊不遠伸出手去,輕輕觸到了眼前這顆巨大而醜陋的樹的樹幹。
一股格外複雜的情緒傳遞了過來,莊不遠的眼前閃過了一道道的紛亂思緒,他一時之間抓不住,不知道這大樹,想要對自己說什麽。
他擡頭又看了一眼那被重重的鎖鏈封鎖起來的巨大銀色果實,轉身離開了。
“老師?”檗颛看着莊不遠的背影。
“我會想辦法找到工業黨的終極武器,到時候我再回來。”莊不遠回頭看了檗颛一眼,然後大步離開,再也沒有回頭。
莊不遠回到了莊園裏。
不是回到那個被他臨時當作根據地的橋頭莊園,而是回到了全能莊園。
最近這段時間,莊不遠一直在外面到處征戰,已經有十多天的時間,不曾回到過莊園了。
看到莊不遠,莊園裏的仆從們,很是開心地跟莊不遠打招呼。
“莊主回來了?”
“我聽說您去見檗颛了?莊園主的首領,是個什麽樣的人?”
莊不遠扯動嘴角,露出了笑容。
心中的憤懑,漸漸平息了下來。
這一切,已經是兩億年前了,該發生的,也已經發生過了。
接下來,他要做的,是阻止悲劇繼續蔓延下去。
不過……
“你們誰見到彌菲洱了嗎?”
“彌菲洱?我好像看到其中一個在農田那邊。”
莊園裏一共有十個彌菲洱,很難分辨出來哪個是哪個。
莊不遠本來也不知道,這十個彌菲洱是不是不分彼此,現在他知道了,彌菲洱這種生物,也是有本體和分體的。
莊園的農田裏,一群群的農人在忙碌着。
他們唱着歌兒,喊着号子,很開心的模樣,完全看不出來,他們已經失去了一次家園。
本來,農人的居所,早餐鎮是在藍石葉内星的。
可惜,莊不遠又不能把藍石葉内星一起帶回來,他們不得不離開剛剛安頓下來的家園,随着莊不遠來到這陌生的兩億年前,一切重新開始。
一部分人在莊園裏忙碌,而大部分的農人,還要去橋頭莊園,種植橋頭莊園的農田。
但是農人們并沒有抱怨,對巨大的工作量,也甘之如饴。
他們就像是一株野草一樣,總是随遇而安,不論在哪裏,都能開墾出來一片田地,然後養活自己,養活别人。
就像是無數的州内人。
他們和土地,似乎有着天然的親密。
看到莊不遠,他們紛紛向莊不遠行禮,聽到莊不遠的詢問,一個個指向了遠方的河邊。
莊不遠在河邊,果然看到了一個身影。
綠色的發辮,像是藤條一樣在空中揮動。
她的身邊,蹲着幾隻小老虎,很是乖巧,聽到莊不遠的聲音,幾隻小老虎轉過身來,立刻嗚嗚叫着,含糊不清地喊着:“莊主,莊主!”
來撕咬莊不遠的褲腳。
莊不遠來到了彌菲洱的身邊:“在看什麽?”
彌菲洱是不愛說話,或者說,不會說話的。
她擡起頭,一根發辮指了指前方。
莊園的“大德魯伊”趙民,正蹲在一塊田地裏,侍弄一院子的菜。
這是一塊非常普通的農田。
沒有使用時間之血,普普通通,長勢也不怎麽喜人,趙民也沒有使用什麽特殊的技巧,就和一名普普通通的老農一樣,用簡單的農具松土,澆水。
這種樸素的動作,和大德魯伊的身份,似乎并不怎麽搭配。
很多時候,趙民還是喜歡這種簡簡單單的伺弄田地,每當他有什麽難題無法解決的時候,或者是有什麽心事的時候,都會過來。
這就像是他自己獨特的放松方式。
莊不遠看着他在侍弄這農田,心裏也漸漸放松下來。
那感覺,就像是在看莊爸釀酒,看莊媽做縫紉活一樣,有一種讓人格外放松的感覺。
趙民伺弄的很認真,許久之後才直起腰來,還敲了敲自己的腰杆,似乎俯身久了,自己的老腰有點受不了了。
這個時候,他才看到了莊不遠。
“莊主?您回來了?”趙民驚喜道,“您在旁邊看了多久了?怎麽不叫我?您找我有什麽吩咐?”
“沒有……您這是在種什麽?”
“這是小麥啊。”趙民聞言,哭笑不得道,“您可真是四體不勤五谷不分,就這樣怎麽當一個莊園主嘛!”
莊不遠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嘴,他剛才遠遠看過去,還以爲是一茬茬的韭菜,打算割點韭菜,回去讓人包餃子呢。
說起來,自己這個莊園主,似乎真的很不稱職啊……自從接受了莊園之後,就從來沒有種過地。
“種地有意思嗎?不如讓我來試試?”莊不遠問道,然後向前走了幾步。
“别别别,你别過來,我怕你踩了我的麥子!”趙民毫不掩飾自己的嫌棄。
“我站在旁邊澆水總行了吧。”莊不遠抓起了旁邊的水壺。
趙民覺得,自己這心愛的一塊地,可能真的要毀在莊不遠的手裏了。
他歎口氣,默認了莊不遠的做法,看着莊不遠胡亂地來回澆水,又是好笑,又是無奈。
莊不遠大概能夠揮手之間,幹掉好幾十座工廠,但是在澆水的時候……真的是又沒耐心,又沒技巧。
但是趙民能說什麽呢?
連莊主都開始下地幹活了。
但看到這一幕,更讓他感慨。
“其實,我剛才在想……”趙民道,“到底是我們馴化了小麥,還是小麥馴化了我們呢?”
“嗯?”莊不遠疑惑。
“人類曾經是自由自在地生活在森林之中,草原之上的狩獵與采集者,直到有一天,我們發現了一種,在熟透了之後,種子不會脫落的植株。”
“小麥?”
“嗯……從那之後,小麥就成了地球上最成功的植物。”趙民道,“它們可以享受最肥沃的土地,有人爲它們驅蟲,有人爲它們施肥,有人爲它們澆水,有人爲它們儲存和傳遞種子,幫它們繁衍到地球上任何一個可以種植的地方,甚至是不适合種植的地方,也被改造成了适合它們的環境。”
“但是……人呢?人在這個過程中,得到了什麽?”趙民思索的樣子,讓莊不遠一時之間想不出當初剛剛見到趙民時的模樣。
那時候的趙民,隻是一個普通的郁郁不得志的路人,爲了柴米油鹽,掙紮着,活得很辛苦。
而此時的趙民,竟然在思索這麽有深度的問題。
“人類本來是自由的遷徙,自由的奔跑,自由的狩獵,餓了就有野獸,渴了就有山泉,想要改善口味還有各種野果,每一天都有無數的驚喜在等待……”
“但小麥是無法帶着走的,所以人類從那之後,就不得不定居了下來。”
“人類好不容易進化成了可以直立行走,卻又彎下腰來,卑躬屈膝地播種、除草、施肥,直到腰部都累出病來,直到全身酸痛。”
“人的食譜逐漸單一,人的身體素質也在下降,但麥子卻在一茬又一茬地繁衍,它們的植株,越來越強壯,越來越高産,越來越能适應各種環境……”
“隻因爲,它能夠給人類提供足夠的碳水,能夠讓人類攝入過量的糖分,讓人類産生愉悅的快感……”趙民笑,“莊主,您說,像不像那些被我們拿糖和肥宅快樂水慣壞了的家夥?”
莊不遠想要說這不一樣,但卻覺得,這根本就一模一樣啊。
莊園裏的人整天嘲笑着那些被一塊糖或者一杯可樂就被收買了的家夥,卻沒想到,自己和這些家夥,其實沒什麽差别嗎?
“這個過程,人類扭曲自己,服侍着小麥,這又和被馴化,有什麽區别?”
莊不遠張口結舌,趙民的話,是他從沒思考過的角度。
“所以……到底是我們馴服了小麥,還是小麥馴服了我們呢?在這個過程中,我們得到了什麽呢?”
莊不遠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想了半天,才道:“可我們畢竟是食物鏈更高層啊,小麥隻是我們的食物。”
“而我們也隻是細菌的食物,若是我們死了,也會被各種生物分解吃掉,若是我們被埋到了麥地裏,又滋養了麥田,我們算不算小麥的食物?”
“所以,食物鏈并不能代表什麽……重要的是,到底是誰馴化了誰?”
莊不遠更說不出話來。
“莊園主馴化了整個宇宙,可他們也要爲宇宙中的平衡,爲各種生物的繁衍和分布而操碎了心,所以,到底是誰馴化了誰?是莊園主爲自己找了個奴隸,還是自己成了各種生物的奴隸?”
趙民的話,觸動了莊不遠,讓他想到了很多。
他對馴化,有了更深的了解。
“你看我,在和莊主您唠叨什麽,您是找彌菲洱小姐有事吧,我就不打擾了。”趙民從莊不遠的手裏搶過了水壺,急匆匆走了。
莊不遠覺得,趙民估計是擔心時間長了,莊不遠把自己的小麥全澆死了。
等到趙民離開了,莊不遠看向了彌菲洱,皺眉思索了一下,才道:“我……遇到了你姐姐。”
這樣表述,算是精确嗎?
莊不遠也不知道。
但莊不遠知道,他見到的那個彌菲洱,絕對不是自己家這個彌菲洱。
既然雙方并非同一個個體,而又是同樣的種族,那就算是……姐姐吧。
彌菲洱歪着腦袋,看着莊不遠,突然伸出了一根觸須,接觸到了莊不遠。
瞬間,莊不遠感覺到有一股複雜的情緒,從自己的體内被抽離了出去。
這是……彌菲洱送入自己體内的那股意念?
莊不遠無法理解這道信息,他沒想到,彌菲洱竟然能夠借用其他的生物,傳遞信息。
在接收到了那股信息的同時,彌菲洱的眼中頓時湧現出了淚水。
她似乎感受到了來自那顆大樹的痛苦。
她站在那裏,腦袋上的觸須,都耷拉下來,嘴巴癟着,似乎在拼命忍着什麽。
“别哭,别哭。”莊不遠慌忙上前安慰着她,“你放心,不論什麽時候,我都會保護你的,而你的姐姐……我也會想辦法把她救出來。”
彌菲洱猶豫了一下,終于還是慢慢的,慢慢的,将自己的腦袋靠在了莊不遠的胸口。
“想哭就哭吧。”莊不遠無奈道,彌菲洱的淚水拼命從眼睛裏湧出,瞬間就把莊不遠的胸口打濕了。
莊不遠伸手,輕輕撫摸着彌菲洱腦袋上的藤條。
她的每一根藤條,都有其獨特的作用,伸手摸上去,有的刺痛,有的會帶來各種極端的負面情緒。
但是莊不遠此時此刻,卻隻感到了一種情緒。
憐惜。
慢慢的,又生出了一股對那大樹的憤恨。
你爲什麽要把你的情緒,傳遞給我家的彌菲洱!
她還是一個孩子!一個剛剛誕生了兩年的孩子,她的世界隻有莊園那麽大,朋友也隻有那麽多,她的世界,本來那麽單純!
現在莊不遠已經後悔自己來找彌菲洱,并告訴她這個消息了。
因爲孤獨總好過痛苦!
“我會把她救出來的,我會把她救出來的。”莊不遠一遍遍向彌菲洱保證。
彌菲洱的情緒終于慢慢平息,然後對莊不遠露出了一個略微僵硬的笑容,然後嗖一聲,鑽進了莊不遠的背包裏。
這是……害羞了?
莊不遠還是第一次見到彌菲洱害羞。
時間一天天過去。
十多天之後,正在睡覺的莊不遠,猛然從床上坐了起來。
遙遠的宇宙彼岸,他那些僞裝成工廠主的分身們,終于找到了工廠主的終極武器。
最終決戰的時間到了。
莊不遠起身,背上了背包,扣上了長鞭,出門喊了一聲:“皮皮蝦!我們走!”
八隻大狗,争先恐後地叫着跑了過來。
陰影戰車沖天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