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莊園被龔柳波和農利新兩位學院派教授占據了的鍛造間裏,依然一片忙碌。
兩位教授帶着自己的研究生,鋪開了攤子,将血仆的枯骨拆分開來,仔細地尋找。
旁邊,高蟹一臉焦急地在旁邊等着,不時伸手想要幫下忙。
又噓寒問暖:“渴不渴?喝不喝水?餓不餓?”
終于,被他頻繁騷擾的幾個研究生不滿了。
“高師您還是别忙活了。”
“對,您在這裏反正也幫不上什麽忙,不如回去休息。”
“您看您,也不穿防化服,到處亂跑說不定還會影響我們工作,我們不用喝水,實驗室裏也不能亂跑,您出去等着好嗎?
高蟹有些茫然地退到了鍛造間的門口,這種所有人都在爲大虎他們忙碌,自己卻幫不上忙的感覺,真的是太痛苦了。
“至少……至少讓我幹點什麽啊……”高蟹祥林嫂似的低語。
“高師,如果你真想幹點什麽,就去學學高中生物吧。”
“再去學五年醫學。”
“當三年實驗室助手。”
“然後就可以來幫忙了。”
幾個研究生一人一句,差點把高蟹打成篩子。
站在門口的老轟隆輕輕拍了拍高蟹的肩膀,歎了口氣。
這些研究生的嘴巴賊毒,自從他們鸠占鵲巢之後,老轟隆就沒少被他們吐槽過。在這幾個研究生看來,大概老轟隆就是一個設備看守員。
固然老轟隆擁有莊園的正式身份,但是也掩蓋不了他們智商上的優越感。
可高蟹即便是如此吐槽,依然不願意離開,他癡癡站在門口,就像是一塊望夫石似的。
終于,一聲歡呼響起來:“找到了!”
“找到了?”
“找到了!教授,我們在右股骨找到了活細胞!”
“竟然有活細胞?”龔柳波一個箭步沖到了那研究生的面前,低頭看去。
這血仆,已經死了不知道多少年了。
原本以爲,能夠取到一些DNA片段,就已經是最好的了,沒想到竟然還有活細胞!
“活細胞?活細胞?讓我看看!讓我看看!”高蟹掙紮着想要沖進來,農利新連忙攔住他:“高師你還是别進去了,反正看也看不出什麽來,這些細胞生存了這麽多年,環境的變化說不定會影響到它的活性,先讓他們處理好。高師你……你還是去向莊主報喜去吧。”
高蟹失魂落魄地轉身走了,他沒有去向莊不遠報喜,卻是鬼使神差地來到了馴化房前。
即便是時間的流逝非常緩慢,但這幾天過去,高蟹也明顯感覺到,從大虎傷口處滴下的血液,在緩緩地接近草坪。
大虎他們的時間,并不是無限的,而他卻什麽也做不了,什麽也做不了。
這個時候,高蟹突然恨自己。
當初爲什麽不好好上學?爲什麽要混社會?
覺得當個惡霸,隻要初中學曆就行了嗎?沒有上過大學,學過五年醫學,當過三年實驗室助手,你連救活自己狗的能力都沒有!
沒個研究生文憑,敢說自己是惡霸?敢撒鷹遛狗?
不知道過了多久,高蟹從失神中,被手機鈴聲驚醒了。
他低頭看了看,是個陌生的号碼,茫然看了一眼,接了起來。
“蟹哥,出來喝酒啊!”
“我們出來了!”
“蟹哥快出來喝酒!”
對面傳來了亂糟糟的聲音。
聽着這熟悉的聲音,那一瞬間,高蟹覺得,恍若隔世。
電話對面的,不是别人,正是他之前的幾個小弟。
自從賈一鑫樹倒猢狲散之後,他的幾個兄弟們就散了。
之後有人回了老家,有人去别處打拼,還有幾個繼續在賈湖厮混着。
隻是最近的賈湖,早就不好幹了,混了沒兩天,就被抓了起來,看來這是剛剛被放出來。
高蟹通過莊園步道來到賈湖,在牛山鎮的一處小燒烤攤處,見到了幾個兄弟。
現在賈湖各處管得很嚴,這些燒烤攤幹脆到晚上十點之後才出攤,來規避監管。
燒烤攤上一片忙碌,坐着的大多是一些在夜間工作,夜間下班的建築工人,大半夜的忙碌之後,換班之前,吃點燒烤,喝點啤酒,才能麻痹疲憊的身軀,回去之後睡個好覺。
高蟹在角落裏看到了之前的幾個兄弟。
“蟹哥蟹哥!”
“老大老大!”
“這邊這邊!”
高蟹走過去,坐下,環顧了一下左右,納悶道:“大仔呢?”
大仔是和高蟹混得較久的一個,算是他們這個小團隊的二把手,往日裏總是最積極的一個。
“大仔啊……”幾個兄弟對望一眼,呵呵笑道:“啊,他有事沒來。”
高蟹有點納悶,不過也沒在意,現在他心思很多,懶得多想。
兄弟幾個也很熱情。
“蟹哥來吃東西。”
“蟹哥你吃什麽?”
“我請客我請客!”
幾個小弟拽着高蟹,張羅着,很快一些燒烤上了桌,幾個人都把肉串向高蟹身邊送。
高蟹看着有點發酸,忍不住歎口氣:“兄弟幾個,還混着呢啊。”
“混着呢……不然呢?”
“不混沒飯吃啊。”
“打工是不可能打工的,這輩子都不可能打工的……”
“對啊,我們這種有前科的,誰要我們啊。”
“做生意又不會做,就是東混西混,才能維持的了生活這樣子。”
“想要做生意,也要有本錢啊,不然怎麽做生意?”
“就你這樣的,辦個執照人家都不辦給你……”
“還是看守所好,有吃有喝的,至少餓不着肚子。”
“裏面個個都是人才,說話又好聽。”
“對啊,超喜歡裏面的!”
幾個人七嘴八舌說了幾句,然後小心翼翼問高蟹道:“蟹哥,我們還跟你混好不好?”
“對啊,還是跟蟹哥混日子好過。”
“咱們以前的日子多好啊,兄弟們在一起……”
“跟着蟹哥走在路上,都覺得威風……”
高蟹不知道說什麽好,看幾個連燒烤都不敢放開肚子吃的兄弟,想教訓他們一頓,卻不知道該怎麽說。
自己又有什麽資格說他們呢?
若不是運氣好,遇到了莊主,自己現在又是什麽樣子?
回憶當初在賈一鑫手下厮混的日子,感覺已經是好幾個世紀之前了。
什麽招搖過市,威風凜凜,那都隻是錯覺罷了。
高蟹見過真正的威風。
莊主一雙鐵掌打得那些富豪跪地求饒,那才是威風。
莊主一句“我,莊園主,打錢!”就能敲詐來好幾億好幾億的資金,那才是威風。
莊主随便擺個燒烤宴,整個虛城的人都趨之若鹜,那才是威風。
和莊主一比,自己這算什麽威風?
高蟹剛想說話,就突然聽到一聲發動機的轟鳴,不知道什麽時候,一輛車停在了燒烤攤的一側。
還騷包地轟了轟發動機。
“哥幾個,喝着呢!”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車上傳來。
“大仔!”高蟹看到那人,笑着站起來,一臉驚喜。
卻沒看到身後幾個兄弟,一臉古怪的表情。
大仔和高蟹抱了抱,笑看着高蟹,道:“蟹哥,兄弟幾個跟你說了沒有?”
“什麽?”高蟹一愣。
“我現在有了一個新老闆。”大仔指了指自己身後的車,道:“看,這車就是老闆給我的!”
高蟹有些茫然。
“我那個老闆,你估計也聽過,鍾老大!大生意!”大仔拍拍自己的胸脯,“道上人都知道,爲人義氣,混得開,你看我,這才跟着幹了兩票,就買車了……”
鍾?高蟹眉頭一皺,就想起一個人來。
“這……”高蟹一把拽住了大仔,“你怎麽能……”
如果說高蟹他們之前熬鷹溜狗,欺男霸女,街頭混混,勉強算是灰色地帶,人嫌狗憎的話,這位鍾老大就真的算是黑色人物了。
他的那些生意,哪個沾上了,都是殺頭的罪過啊!
“嗨,蟹哥你就别矯情了。”大仔嗤笑,“咱們這些人,不幹這個幹啥?”
“你看看當年那些人,小飛比我還小兩歲呢,前兩年就開上豪車了。小豪呢?身邊女人一天換一個……”
“你怎麽不說,今年秋天小豪就要被槍斃了呢?”高蟹怒了。
“槍斃怎麽了?過兩年風光日子,也總好過一輩子這麽窩窩囊囊!富貴險中求,說不定能給老娘留個養老錢!”大仔慷慨激昂,“你這麽窩窩囊囊的混下去,就算是活着又怎麽樣?什麽也不會,什麽也不懂,你又能幹什麽?蟹哥,你這眼瞅着三十歲了,再過二十年,光棍一條,無兒無女,就算是活着又能咋樣?還不是等死?賤命一條,丢了又怎麽!”
“你們也是這麽想的?”高蟹看向了身邊其他的兄弟。
“我……我們想聽蟹哥您的……”幾個兄弟瑟縮道。
一方面,是刀頭舔血的亡命生涯,一方面,是注定沉淪的底層人生。
該怎麽選?
“蟹哥你就别掙紮了,整天混的沒點人樣,有意思嗎?這個狗屁社會,我是看清楚了,你規規矩矩的,一輩子也别想混出人樣來,什麽努力改變人生,都是騙人的!”大仔怒喝,“我們這些人,到處被人攆狗似的攆來攆去,活着一點意思也沒有,三十歲死五十歲死,有差别嗎?活的連個人樣都沒有,活到一百歲又怎麽樣,我甯願三十歲就死了!”
高蟹目瞪口呆地站在那裏。
他想要反駁大仔的話,卻是壓根不知道該怎麽反駁來。
他看着兄弟們期盼的眼神,竟然連點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他想到了重傷的大虎,以及自己想幫忙,卻又被嫌棄的樣子。
是啊,我算個屁?我活着有什麽意思?我這樣的人,如果不是運氣好遇到了莊主,我又有什麽價值有什麽意義?
我除了挨一粒花生米之外,人生又有什麽出路?
現在的我,和之前的我,又有什麽不一樣?
一樣無能。
一樣無助。
一樣改變不了自己,也改變不了别人。
更不要說想要改變這個世界。
我特麽就是一個廢物。
我這種廢物,活着是爲了什麽?浪費糧食嗎?
高蟹都不知道自己怎麽離開燒烤攤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外面逛了多久。
直到天邊起了魚肚白,街上漸漸有了行人喧嚣,有了出來的早餐攤,有了跑步的體育生。
突然間,高蟹看到了旁邊的一家小書店。
店老闆正在張貼海報。
“新到小學、初高中教材、教輔書籍,歡迎選購……”
突然間,高蟹一個激靈,突然想起了之前那幾個研究生的話。
“先學好高中生物……”
“再學五年醫……”
“再當三年實驗助手……”
鬼使神差的,高蟹走到了小書店前,問道:“老闆,請問高中的生物書有嗎?”
“有,要高幾的?”
“我看看。”
“好嘞,您請進。”
翻着幾本生物書,高蟹卻覺得像是看天書一樣。
“那個,老闆……有初中的生物書嗎?”
“有的。”
“都給我來一套。”
高蟹站在書店裏,翻着生物書。
對高蟹來說,這些文字都已經陌生了。
多年未曾看過書的高蟹,再看這些東西,每個字都認識,偏偏連起來都不知道是什麽。
不不,并不是每個字都認識,什麽胸腺嘧啶,怎麽看起來這麽奇怪?
“先生,您買不買?”店老闆有點不耐煩了。
“買,買!”高蟹趕快交錢,拎着生物書走出了小書店門。
然後他就看到一群群的學生,正背着書包走進牛山鎮中學的大門。
那一瞬間,恍若一盆涼水突然澆下。
現在再想要看生物書,又有什麽用?
他已經晚了十多年。
不,甚至是二十年前,就已經晚了。
就算是他再怎麽努力,别人不也一樣在努力嗎?
就算是他想要追上,可又要多長時間?他能堅持下來嗎?
“咚”一聲,手中的書落了一地。
高蟹茫然向前走去,恍然未覺。
“這位先生,你的書掉了!”
書店老闆從店裏追出來,那了另外一個手提袋幫他裝好,把那一大堆書塞到了他手裏。
高蟹就這麽提着書,茫然走回了莊園。
莊園裏,依然是一片忙碌,高蟹渾渾噩噩地走了幾步,突然有人擋住了他的去路。
“趙……園丁長?”
那是趙民。
趙民看看高蟹手中的書,正色問道:“你願意爲了你的摯愛,犧牲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