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台上樂音初起,三千人的鼓噪便平息了下去,刹那間鴉雀無聲。卻聽鼓響咚咚,其聲肅殺,卻是擺開了法場。
王倫扮演的呼延壽亭被反剪了雙手,身後劊子手大刀雪亮,卻兀自剛立不屈,揚聲唱道:“下河東遭冤害心如刀絞,恨得我天靈炸怒火中燒。我好比鳳凰落架雞籠罩,又好似大鵬展翅缺翎毛。入虎穴隻爲把社稷來保,誰成想被昏君囚入籠牢。閃得我左手抽刀難歸鞘,這才是禍不招人人自招。下河東遭陷害首級不保,誰能夠驅寇除奸息兵刀?”
唱聲一停,在戲台另一邊,歐陽方問趙匡胤道:“聖上,午時三刻将到,聖上還有何吩咐?”
趙匡胤道:“便由愛卿監刑,将呼延壽亭斬了,以爲爲臣不忠者戒!”
歐陽方答應一聲:“臣領旨!”出龍棚問呼延壽亭道,“呼延大人,此時此刻,你還有何說?”
呼延壽亭便唱道:“報國哪怕蒙冤恨,自古沙場埋忠魂。是非一時難分辯,百年之後有人評。”
歐陽方連聲歎息,命人将呼延壽亭押下,一聲鼓響後,回進龍棚禀告趙匡胤道:“臣已監刑,将呼延壽亭斬了!”
趙匡胤打發歐陽方退下後,笑着自言自語道:“呼延壽亭功高震主,今日借題發揮将他斬了,也替我趙家後世兒孫消了一個心腹之患,哈哈哈哈”
歐陽方出了龍棚,又歎息道:“老夫雖與呼延大人作對,但那是兩國交兵,各爲其主,不得不如此,其實老夫心裏心裏也敬他是大大的忠臣。來人呐!将呼延大人厚葬,不得侮慢!”禦林軍答應着去了。
大哭三聲,又大笑三聲,歐陽方唱道:“先鋒性命已勾銷,昏君自斷臂一條。如今抛開趙宋去,扶保北漢坐龍朝。”唱畢,歐陽方挂印封金,匹馬往北漢營盤去了。
見了劉鈞,歐陽方道:“王駕大喜!”
劉鈞問:“喜從何來?”
歐陽方道:“昏君自毀長城,已經将呼延壽亭大人屈斬了!”
一時間,二人哈哈大笑。
看戲的呼延兵中,突然有人哭叫道:“昏君!狗賊!”飛馬馳至水邊,彎弓搭箭,向戲台上射來。可惜戲台遠在弓箭射程之外,放箭之人心有餘而力不足。
雖是無用功,但一騎動,百騎随,水邊弓弦聲連珠般響成一片,箭如雨發。
呼延灼聽到自己的子弟兵痛罵“昏君”,大驚之下,臉都白了。
祝彪和董平看着這動靜,也是吃驚不小,忙着約束自己手下兵馬。
韓韬安慰呼延灼道:“大哥休慌,弟兄們的‘昏君’二字,是罵那劉鈞的!”
雖然得了兄弟的定心丸,但呼延灼還是緊急傳令,命衆軍士收隊不得胡鬧。一群士兵擲開弓箭,突然有人撲倒在馬下放聲大哭,頓時哀鴻遍野,盈耳盡是“老主公冤枉”之聲。呼延灼紅了眼睛,也顧不得管了。
被這一番擾攘,戲台上演出停了片刻,大幕又拉了起來。待箭雨與哭聲稍停,這才重新開幕。
呼延壽亭家将含淚離了禦營,回家報喪。聽到兇信,夫人羅氏和一對兒女痛斷肝腸。一時間,台上一家三口虛哭,台下三千呼延兵真哭,場面一片可操控的混亂。他們是世代爲将,父死子繼,早于呼延家休戚與共。
痛哭多時,羅氏夫人卻令呼延金蓮和呼延贊姐弟二人點起呼延兵,殺奔河東,攻打北漢。
呼延贊便問:“如今昏君已被北漢圍困,不日将自取滅亡,母親爲何不報深仇,卻先要攻打北漢,解救昏君?”
羅氏夫人便唱道:“兒父别家留書信,信中叮囑殷勤說。北漢若将昏君滅,契丹必定起風波。胡騎大舉來侵略,群龍無首奈如何?大好河山一旦破,人民凄慘血淚多。”
呼延姐弟聽了,皆俯首無辭。
羅氏夫人再唱道:“五胡亂華淚淋淋,白骨如山血殷殷。呼延隻念社稷重,不保昏君保人民。兒們速速聽将令,姐弟雙雙爲先行。山前校場設靈位,兒父靈前大點兵。”
唱腔聲中,大幕又緩緩地拉上了。
這時的呼延兵軍陣中,突然陷入了沉寂。上到呼延灼,下到小兵卒,皆靜靜地盯着遠方的戲幕。雖然無聲無息,卻似乎有暗流洶湧。若這股暗流湧入梁山泊,必然将掀起滔天的巨浪;若這股暗流彙入長江大河,防洪的堤壩必然決口。
在足以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戲台上的幕布再一次堅定地拉開了。台上的背景已經換成了呼延壽亭的靈位,哀樂聲咿呀響起,催人淚下。
但哀樂隻是短暫的前奏而已。在那頹廢的餘音中,突然有金鼓爆豆般響起,點鋼刀對對,素纓槍雙雙,戲台上湧出一隊挂孝精兵來,踩着鼓點兒分雁翅兩下裏排開,一個個精神抖擻,意氣風發三千呼延軍睜大了淚眼,同樣是精神陡振!
提刀者八人,橫槍者八人,偏将四人,正将二人,二十二人出盡後,崔念奴扮演的羅氏夫人一身戎裝,帶着全副披挂的呼延贊姐弟奮然而出。
此時的崔念奴心靜如水,耳邊回響着王倫的囑托:“念奴,能不能收降呼延軍之心,全看你的表現了!”
向戲台外似乎無邊無際的呼延軍陣裏看了一眼,崔念奴心道:“夫君,今日我好不容易才能幫上你的忙,必不辱命!”
卻聽後台金鼓聲急作,裴宣親自掌鼓,聲如疾風驟雨一般,極盡壯勇。鼓聲中台上衆人穿插變陣,将崔念奴扮演的羅氏夫人圍在中央,一聲梆子響,崔念奴吐氣開聲,唱道:“旌旗飄号角鳴山搖地動”
崔念奴有一副令王倫歎爲觀止的金嗓子,若非如此,他就是想出了這套擒心之計,也想不出執行之人。此時他在後台看着面對千軍,卻鎮定自若的妻子,突然展顔一笑,對今天計策的成功,他忽然就充滿了信心。
一聲唱畢,台上人提氣大喝一聲,聲威雄壯,然後點軍的金鼓擊起,崔念奴挽着頭上花翎,左點翎,右點翎,檢校左右三軍,她面前雖隻有二十四人,但看她那威嚴的表情,卻似乎麾下有千軍萬馬一般。
是的,遠方确實有千軍萬馬,隻看她能不能不戰而屈人之兵了。
校點完畢,崔念奴手挽花翎,在台中亮相,面對着遠方的呼延兵馬,唱道:“呼延兵,軍士們含悲恨,義憤充滿胸,贊贊兒怒目瞪,金蓮女咬牙根,實可歎兒夫含冤苦苦命歸陰。此一去,奸賊不除誓不收兵!”
聽到這裏時,王倫心頭大定。他最怕崔念奴把母親角色的青衣唱得象花旦、刀馬旦一樣,前者象二奶撒嬌,後者象蠻婦撒潑,那就完了!現在她的表現,正是恰到好處,剛柔并濟間,完美地演繹出了一個因夫君冤逝不得不挺身而出尋求公道的女英雄形象。
這個形象不但打動了後台的王倫,也打動了水泊前的呼延軍,這一刻,崔念奴似乎已經化身成爲了當年義無反顧替他們老主公正名平反的主母,戲台上身影飄忽,是那麽的難分彼此。
崔念奴再唱道:“定擒賊酋祭英靈。祭夫君,不由我陣陣悲痛”
這一句先是剛強,突轉哀婉,後台伴樂聲亦随之低沉,台上人盡皆靈前拜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