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六四章寶光如來

這方臘與鄧元覺結識,那還是十年前的事情。

話說十年前明教長老方臘父親方過世,方臘與叔叔方遵從遺命到泉州法王寺禮佛,另有借閱經書奉還。

方臘等人,一路行來。

遠觀好一座佛門聖地:

雲繞山腰,日懸巒頂。巍峨仿佛接天關,高峻好似連青冥。岩前花木,舞晨風暗吐清香;洞口蘿蔓,披宿雨倒懸嫩藤。飛雲瀑布,銀河影浸月光寒;峭壁蒼松,鐵角虬擺龍尾動。織女巧手繡霞衣,佛老妙法妝翠容。根盤地三千,尖插天九重。

上得山來,行裏許,半腰見一涼亭,又行多時方見大殿院牆。入得山門看時,端的好一座大刹!但見:

山門高聳,依稀宏闊婆娑地;梵宇清幽,果然壯麗琉璃宮。當頭敕額字玄妙,兩下金剛形勇猛。五間佛殿,龍鱗瓦砌碧成行;四壁僧房,龜背磨磚花嵌縫。鍾樓聽響,經閣聞聲。幡竿接青雲,停伫孔雀;寶塔侵碧漢,栖息金鵬。木魚橫挂,說大智大勇法;雲闆高懸,念大慈大悲經。佛前燈燭煌,爐内香煙萦。幢帷不斷,觀音殿接祖師堂;寶蓋相連,水陸會通天王廳。時時護法諸天現,歲歲降魔尊者呈。

剛進的寺來。有知客僧出來,見方臘儀表不凡,唱了個佛禮問道:“施主何來?”

方臘回了禮,說道:“聽聞貴寶刹智忍長老乃現世活佛,小子特來拜會。另有貴寺出借的佛經珍本,一并奉還。”

那知客僧驚喜道:“長老說經書這幾日便到,僧衆都是不信,不想正在今日!請貴客偏殿稍候片刻,小僧入内禀告。”

歡喜叫過一個小沙彌,引方臘四人偏殿稍作休息,自入内禀報。

跟來的曆天潤道:“哥哥,那長老果然是個得道高僧,消息恁是靈通。”

一旁方輕聲道:“行走江湖時聽人說甚麽佛家六神通,唬人的緊,這長老怕是像說的開了天眼佛耳吧。”

幾人人就在殿前功德箱捐了香火錢,又随小沙彌偏殿等候音訊。須臾,那知客僧便引四人入内見長老。

就見佛祖象下蒲團上坐一老僧,白眉善目,一部白須,有慈悲模樣,身着青黃僧袍,外罩斑斓紅袈裟。微睜雙眼,内有神光閃現,直透人心。四人上前施禮,那長老長念一聲佛号,小心接過經書,輕放到供案上。

須臾,擡頭看幾人一眼,那長老又使了一個佛禮,說道:“怪不得,了不得,說不得,原來是你。”

幾人聽不甚明白,卻連忙稽首回禮。

請方臘幾人就蒲團坐了,說些禅語佛理。果然高僧,雲山霧裏,甚爲玄妙。方臘幼時倒讀得些經書,不甚吃力,那曆天潤、呂師囊便不行,昏昏欲睡,隻強忍着。

那長老心中一歎,見差不多時,便領了幾人去山中一處。乃是五代時候南唐叛将留從效、周行逢的墓地。

雖是南唐叛将,卻是大宋功臣。衆人祭拜了這兩位,那長老說道:“幾位施主,萬望幾位以後行事,以黎民爲念,莫多造殺孽。”幾人忙稱受教。

正感慨時,就見一個小僧人急忙忙奔到大殿,說道:“長老,那瘋和尚又吃醉了酒,正耍酒瘋哩,眼下鬧的正兇,打傷好幾個師兄。”

長老聽了,苦笑道:“這個和尚,也是個不安分的。”急忙來到廊下,方臘四人緊随而出。

就見一個胖大和尚生得豎眉怒眼,闊口鷹鼻,颔下一部虬髯。身長八尺,腰闊十圍。穿一領烈火猩紅直裰,敞露着胸脯,系一條虎筋打就圓縧,挂一串七寶璎珞數珠,着一雙九環鹿皮僧鞋。正醉醺醺指着佛像大罵。但見:

醉醺醺,場上打歪不倒翁;瘋颠颠,塵裏卷起無定風。踉踉跄跄,腳下踏步迷蹤;搖搖擺擺,手中甩拳幻影。指定天宮,敢罵漫天神佛;踏開地府,能打徹地鬼魔。惹事生非醉羅漢,放火殺人瘋比丘。

唐朝時張旭有首醉酒行,倒也貼切:

金瓯潋滟傾歡伯,雙手擎來兩眸白。延頸長舒似玉虹,咽吞猶恨江湖窄。昔年侍宴玉皇前,敵飲都無兩三客。蟠桃爛熟堆珊瑚,瓊液濃斟浮虎珀。流霞暢飲數百杯,肌膚潤澤腮微赤。天地聞知酒量洪,勸令受賜三千石。飛仙勸我不記數,酩酊神清爽筋骨。東君命我賦新詩,笑指三山詠标格。信筆揮成五百言,不覺尊前堕巾帻。宴罷昏迷不記歸,乘驚誤入雲光宅。仙童扶下紫雲來,不辨東西與南北。一飲千锺百首詩,草書亂散縱橫劉。

卻說那和尚寺裏護院、火工,三二十人,各執白木棍棒,從西廊下搶出來,卻好迎着和尚。

醉和尚望見大吼了一聲,卻似嘴邊起個霹靂,大踏步搶入來。棍棒打身上,也不覺疼,隻一味橫沖直撞。衆人見他行得兇了,慌忙都退入藏殿裏去,便把殿門關上。元覺和尚搶入階來,撞了一二下,沒有撞開。

裏面僧人道:“你個和尚,吃酒撒潑,不怕佛祖怪罪。”和尚醉聲喝道:“灑家不過吃些酒,便拿佛祖壓俺,他不去管山下貪官污吏,偏來管灑家。”裏面的道:“山下事自有人管。佛家衆生平等,佛祖須理會不得。你吃酒破了戒規,如何管不得?”

和尚聽了大怒:“好沒道理,你們是念經念的癡呆,快出來,吃灑家一頓打,好清醒些。”又撞了一下,裏面吃力。那醉和尚見旁邊亮,一個沖撞,打破亮,呵呵笑道:“看你們還哪裏去。”

三二十人都趕得沒路,奪條棒從藏殿裏打将出來。真個是:

心頭火起,佛門護法動怒;口角雷鳴,釋家金剛嗔喝。奮**尺龍象身軀,吐三千丈淩雲志氣。按不住殺人惡膽,圓睜起噴火怪眼。橫沖直撞,似餓虎獵物伸鋼爪;前奔後湧,如兇狼覓食露獠牙。直饒揭帝也難當,便是尊者須拱手。

方臘見了大贊道:“好一個怒目羅漢,護法金剛。”

那和尚雖是醉了,但耳朵還好使,聽了方臘言語,大聲道:“灑家才不是那泥塑不動,隻吃香火的鳥大漢!你這厮嘲笑俺,吃俺一頓好打。”擎棒便來打方臘。

長老要喝止,方臘道:“長老,無妨!待我下去陪他使上幾趟,讓這大和尚出出汗,醒醒酒。”

就旁邊僧人手裏抓了條哨棒,來鬥和尚:

一個瞠目金剛護法杵,一個伏虎羅漢明王動。瘋和尚忿怒狠下手,方聖子有心暗留情。拳似猛虎風雲走,棒如翻海走蛟龍。攻來三字急瘋猛,守護二訣靜鍾松。你起暴雨助洪水,我定神針四海平。隻因一時酒興起,法王寺鬥醉僧。

那和尚吃的醉了,更顯勇猛,便是打在身上也不甚痛,倒惹得他惱火,呼喝有聲。方臘怕力重傷了他,須不好看,便将一身本事隻使出七八分,左右周旋。

那和尚醉酒沒有章法,前後沖突,殿前鼎爐裏的香火都被帶散,煙霧缭繞。二人鬥了七八十個回合。那和尚到底是吃醉了酒,出了汗,山風又是一吹,酒意上湧,撲地便倒了,地睡了。

衆多職事僧人圍定長老告訴道:“向日徒弟們曾谏長老來,他不是個吃齋念佛的主,今日如何?他在受戒寺院都安生不得,咱們也不是他的摩頂法僧,如何吃得管教!那裏容得這個野貓,亂了清規!”

長老道:“雖是如今眼下有些羅唣,後來卻有大造化,無奈何,且看他家師傅之面,饒恕他這一番。我自明日等他醒了叫去規勸他便是了。”

衆僧冷笑道:“好個沒分曉的長老!”各自散去歇息。

方臘仍陪長老說話。長老告知這和尚來由。

原來這和尚本是歙州人氏,俗家姓鄧,自小與衆不同。隻因打死了惡霸,吃官府緝拿,逃到九華山地藏寺落發爲僧,得賜法号元覺。後在寺裏闖了禍事,打了佛堂,擾了禅會,因此他那寺裏的長老薦他來這裏修行。

本處寺院僧人見他形容醜惡,貌相兇頑,不肯讓他在這裏。鄧元覺與長老同鄉,長老覺得他心地剛直,性格果敢,雖時下兇頑,命中駁雜,久後卻得清淨,正果不凡,便留他在寺裏修行。

隻是他卻不是個吃齋念佛的主,專做殺賊放火人,受不得佛門清規戒律,時常下山偷吃酒肉。寺裏衆僧約束不得。看在長老面上,也包容一二。有些僧衆覺得長老厚此薄彼,甚至出寺雲遊,一去不歸。

曆天潤卻道:“這元覺大師卻是個真性情的和尚,恁地英雄了得。”

呂師囊也道:“是也,咱便歡喜這樣的好漢。”

方臘卻道:“原來這大和尚,就是元覺大師,江湖聞名的寶光如來!都說他性烈如火,最是嫉惡如仇,今日得見,果然如此!”

四人又待了片刻,便起身告辭。

長老看他們離去,合什唱聲佛号“阿彌陀佛”,嘴裏輕聲念偈。卻是:一切有爲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方臘他們拜别了長老,下得山來,回到住處。

再說鄧元覺,自那次醉酒醒後,被長老叫去,受到一番訓告,按下性子,山上不生是非,忍着不去吃酒,安分了幾日。

隻他不是能靜坐的人,一日寺裏作法會,他左右無事,忽想起前次醉酒,有人将自己打倒。想到那人好本事,就生結交心思,急忙忙來尋長老。

長老見了,心歎一聲“命數”,就有心成全,便把方臘的行蹤相告。

鄧元覺聽了,既驚更喜,在原地使了個佛禮,說道:“原來卻是他。多謝長老相告,灑家這裏告退。”退出禅房,就下山來尋方臘。

雙方不打不相識,鄧元覺投歸摩尼教,也是一樁美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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