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達離了酒樓,來到狀元橋,徑直走到鎮關西面前,大叫一聲:“鄭屠!”
鄭屠正自清閑,聽了這聲喊。拿眼看時,見是魯提轄,慌忙出櫃身來唱喏道:“小的有失遠迎,提轄恕罪。”
他還道魯達是來爲集市中的事情來得,慌忙告罪,“小的不知那兩位是提轄的朋友,提轄不要見怪!稍後小的擺酒,請那兩位朋友吃酒!”
魯達心道我若是隻因這事找他晦氣,怕要被人說事,還是等等吧。于是,魯達大模大樣坐在鄭屠副手掇來的凳子上,說道:“無他!奉着經略相公鈞旨,要十斤精肉,切做臊子,不要見半點肥的在上頭。”
“使得!”鄭屠見魯達不提集市上的事,隻當逃過一劫,忙吩咐夥計道:“你們快選好的,切十斤去,提轄要用。”
魯達看着圍着自己的鄭屠生厭,說道:“不要那等腌臢厮們動手,你自與我切。”鄭屠不敢怠慢,接口道:“說得是!小人自切便了。”他在軍中也聽過魯達的威名,如今真人在前,哪裏敢不聽話。
鄭屠急忙換了衣服,紮了圍裙,自去肉案上,揀下十斤精肉,細細切做臊子。他是屠戶世家,生來是做屠戶的材料。在軍中也學了些刀法,剔骨刀用得娴熟。
那魯家客棧的店小二把手帕包了頭,醫看了傷勢,正來鄭屠家報說金老之事。卻見魯提轄坐在肉案門邊,知道魯達是愛管閑事的,一時間進退不得。
魯達也早見了那店小二,心知是史進那邊得手,沖着那店小二大喝道:“光天化日,鬼鬼祟祟做什麽?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無事!無事!”那店小二被史進一頓打,早就吓破了膽,被魯達這一聲喝吓出去老遠。
鄭屠也遠遠看見那店小二,心有狐疑不定,隻等把魯達送走,前去問詢。
這鄭屠整整的,自切了半個時辰,用荷葉包了送給魯達,說道:“提轄,已經包好了,小的教人送去。”
魯達翻了個白眼,說道:“送甚麽?且住!再要十斤,都是肥的,不要見些精的在上面,也要切做臊子。”
這一下,鄭屠倒是奇怪,笑着問道:“卻才精的,怕府裏要裹馄饨,肥的臊子何用?”
魯達睜着眼說瞎話,道:“相公鈞旨,分付灑家,誰敢問他?”
鄭屠讪讪的道:“是合用的東西,小人切便了。”
又選了十斤實膘的肥肉,也細細的切做臊子,把荷葉來包了。整整弄了許久,有那正要買肉的主顧,看出不對,也不敢攏來。
這些肥肉切完,鄭屠擦了擦汗水,對魯達說道:“都切好了,着人與提轄拿了,送将府裏去。”
誰知魯達看也不看,又道:“再要十斤寸金軟骨,也要細細地剁做臊子,不要見些肉在上面。”
哪有人要吃這麽多骨頭的!鄭屠神色一怔,強擠出一絲笑意,說道:“提轄,卻不是特地來消遣我!”
魯達聽罷,跳起身來,拿着那兩包臊子在手裏,睜眼看着鄭屠道:“灑家特地要消遣你!又待怎的!”說罷把兩包臊子,劈面打将去,卻似下了一陣的肉雨。
鄭屠也是狀元橋一帶有名的人物,被魯達如此羞辱,哪裏受得了這氣。頓時大怒,兩條忿氣從腳底下直沖到頂門心頭。那一把無明業火焰騰騰的按納不住,從肉案上搶了一把剔骨尖刀,托地跳将下來。
魯提轄早拔步在當街上,就等着鄭屠前來打鬥。這兩人都是火爆脾氣,衆鄰舍并十來個火家,那個敢向前來勸?兩邊過路的人都立住了腳,和那店小二也驚的呆了。
鄭屠右手拿刀,左手便來要揪魯達,被這魯提轄輕巧的就勢按住左手。不想這鄭屠如此不濟,名不副實。趕将入去,望小腹上隻一腳,騰地踢倒在當街上。
魯達再入一步,踏住胸脯,提着那醋缽兒大小拳頭,看着這鄭屠道:“灑家始投老種經略相公,做到關西五路廉訪使,也不枉了叫做鎮關西。你是個賣肉的操刀屠戶,狗一般的人,也叫做鎮關西!你如何強騙了金翠蓮?”撲的隻一拳,正打在鼻子上,打得鮮血迸流,鼻子歪在半邊,卻便似開了個油醬鋪,鹹的、酸的、辣的,一發都滾出來。
鄭屠倒在地上掙不起來,那把尖刀,也丢在一邊。怕在手下和鄰裏面前丢人,口裏隻叫:“打得好!”
魯達哪裏怕他激将,罵道:“直娘賊,還敢應口!”提起拳頭來,就眼眶際眉梢隻一拳,打得眼棱縫裂,烏珠迸出,也似開了個彩帛鋪的,紅的、黑的、绛的,都綻将出來。
兩邊看的人,懼怕魯提轄,誰敢向前來勸。鄭屠當不過,沒了先前的硬氣,開口讨饒。“提轄慢來,小人錯了!快請住手!”
魯達看着鼻涕橫流的鄭屠更是厭惡,喝道:“咄!你是個破落戶,若是和俺硬到底,灑家倒饒了你;你如何對俺讨饒,灑家偏不饒你。”又隻一拳,太陽上正着,卻似做了一個全堂水陸的道場,磬兒、钹兒、铙兒一齊響。
原本魯達隻想給鄭屠一個教訓,爲金翠蓮出口氣。不想人在氣頭上,下手重了。
魯達看時,隻見鄭屠挺在地下,口裏隻有出的氣,沒了入的氣,動彈不得。心知自己打死了人,魯提轄假意道:“你這厮詐死,灑家再打。”隻見面皮漸漸的變了。
魯達尋思道:“俺隻指望痛打這厮一頓,不想三拳真個打死了他。灑家須吃官司,又沒人送飯,不如及早撒開。”一念及此,魯達拔步便走,回頭指着鄭屠屍體道:“你詐死,灑家和你慢慢理會。”一頭罵,一頭大踏步去了。
街坊鄰舍,并鄭屠的火家,誰敢向前來攔他?
那邊史進和史斌兄弟兩個,在鄭屠家中翻箱倒櫃,大肆洗劫。将鄭府鬧得個雞犬不甯,早就得手了。
史進心中還想着把魯達拉攏上山,趕來狀元橋找尋魯達。走了兩條街冷不防看見魯達在前飛奔,不知道出了何事,大步追趕問道:“哥哥,何事如此匆忙!”
魯達正自尋思跑路,不想迎面碰到了史進。心道:這史大郎一心想要拉我上山,我如今打死了人,就要亡命天涯,不正合他的意思。俄而又一想,自己若真跟了他上山,怕不中了他下懷,平白被他恥笑。何況自己敗在那王倫手下,見面需要尴尬!還是自己逍遙自在去吧!
電光火石間,魯達想到這些,于是想史進說了個謊。道:“經略相公有事召見,不得不着急。兄弟你且到潘家茶樓等我,咱們稍後叙話!”
史進不疑有它,隻道魯達正事要緊,合着史斌回到潘家茶樓等候。
兩人坐下約莫一刻鍾,隻聽樓下一陣喧鬧,有人大喊:“殺人了!”
“狀元橋的鄭屠被殺了!”
原來狀元橋那邊,鄭屠家的夥計有忠心的,最先來看鄭屠。隻見這人已經死透了,一陣大哭。有人慌忙去請大夫,有人趕回家中去禀告鄭屠夫人。那一衆看熱鬧的鄰裏有怕惹官司上身的,一并和幾個夥計前去告狀。
樓上史進一聽樓下的哭喊聲,知道不妙,自己怕是被魯達诓騙了。這下史進不想自己失算,站起身來,急忙對史斌道:“兄弟!你且跟着官府的人,不可教魯提轄被捉。我到别處找尋提轄,稍後還在潘家茶樓彙合。”
史進先到經略府和魯家客棧看了,都不得魯達消息。聽說魯達在渭州有個租賃的房子,詢問着魯達的住處,前去詢問,隻見房主人道:“卻才拕了些包裹,提了短棒出去了。小人隻道奉着差使,又不敢問他。”
正在焦急時候,不想州衙裏王觀察和劉都頭領了公文,将帶二十來個做公的人,徑到魯提轄下處要捉拿犯人。房主人,仍是如回史進一般答話。王觀察聽了,教打開他房門看時,隻有些舊衣舊裳,和些被卧在裏面。
王觀察就帶了房主人,東西四下裏去跟尋,州南走到州北,捉拿不見。
出了房屋,史進也見史斌跟在官府的人身後。兩人當即聚在一起,史斌知道史進着惱自己弄巧成拙丢了魯達,當即寬慰道:“魯達系是經略府提轄,州府不敢擅自捕捉兇身。就是捉到人,也要發付經略府,合行申禀老經略相公知道,方敢斷遣。哥哥不必挂懷!”
與魯達日間談話,史進也知道魯達這人,原是老經略處軍官,爲因小經略相公處無人幫護,撥他來做個提轄。雖然犯了人命罪過,官府拿他依法取問。即使供招明白,拟罪已定,也須教老經略相公知道,方可斷決。
于是史進歎了口氣,自我寬慰道:“尋了半日,不見人影,想是跑得遠了。不過官服捕捉不到,就是好事!”
那邊王觀察捕捉不到魯達本人,捉了兩家鄰舍,并房主人,同到州衙廳上回話道:“魯提轄懼罪在逃,不知去向,隻拿得房主人并鄰舍在此。”
渭州府尹見說,且教把人監下;一面教拘集鄭屠家鄰佑人等,點了仵作行人,着仰本地坊官人并坊廂裏正,再三檢驗已了。鄭屠家自備棺木盛殓,寄在寺院。一面疊成文案,一壁差人杖限緝捕兇身;原告人保領回家;鄰佑杖斷,有失救應;房主人并下處鄰舍,止得個不應。
魯達在逃,行開個海捕急遞的文書,各路追捉;出賞錢一千貫,寫了魯達的年甲、貫址、形貌,到處張緝。
史進史斌二人出渭州時,也見城門處貼着捕捉魯達的告示。
上面寫道:“依奉太原府指揮使司,該準渭州文字,捕捉打死鄭屠犯人魯達,即系經略府提轄。如有人停藏在家宿食,與犯人同罪;若有人捕獲前來,或首告到官,支給賞錢一千貫文。”
看罷文書,史進又是一歎,如今天高路遠不知何時才能相見。
史斌看出史進因失了魯達,心情抑郁,又寬慰道:“正是:逃生不避路,到處便爲家。說不得回得梁山,還有見面機會!”
史進也知史斌是安慰自己,點點頭,兩人策馬揚鞭回轉梁山。
一口氣跑出了五十多裏,來到一處大山,史進有口氣不吐不快。勒住馬缰,沖着天空大喊:“提轄哥哥,史進在梁山等你!”
史進一連喊了三聲,雖然心知魯達定然聽不到,心中也舒服許多。一打馬鞭,史進兩兄弟再次上路。
書有湊巧,魯達正在山林子裏烤野雞吃,不想山外好似聽到有人喊自己。隻當是勞累饑餓出了幻覺,凝神細聽,又有一聲傳來。
“哈哈!這夥人原來在梁山安家。”魯達大口吃肉,心情十分愉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