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火在字下,尋常人想要看清楚燈籠上的文字,必須要湊得足夠近,這從很多燈籠邊上擁擠的人堆也能看得出來,不過薛不疑顯然是眼力過人,離着老遠,微微眯起來,就能看個通透,因而心思有很大一部分,是分在這個上面的。
不過,等他的那位師兄,被顧恩有些粗暴的詢問來曆時,薛不疑又将注意力重新集中起來,有些不快的朝顧恩看過去。
“貧道與張君他們都是見過的,便是閣下,似乎也有一面之緣,不過閣下這麽久不在代郡出沒,不記得貧道,那也是正常的。”
李不匿開口一說話,立刻就讓顧恩的臉色不好看了,他張嘴要反駁,卻被陸建拉住,後者更是上前一步,沖着李不匿拱手說道:“道長果然也被邀請了,今日若可在晚宴上聆聽道長的道學真言,也是一大樂事。”
“府君不鄙貧道乃是山野散人,發了請帖過來,着實讓貧道二人意外啊,”李不匿哈哈一笑,不再理會顧恩,撫須說着,“不過,今日晚宴,能人衆多,而且還有不少道門同道,哪一個不是超過貧道?沒有我插話的機會啊。”
“話不是這麽說的,”王快也走了過來,“今日晚宴的緣故,我等略知一二,若是道長可遂府君之願,或許道家典籍要大行于世也說不定。”
“王君不用試探貧道了,”李不匿一聽,就聞出那話中的一點貓膩,“那什麽雕版刊印之法,貧道也有耳聞,但對此确實所知不多,今日過來,也沒得什麽承諾,純粹就是慕名而來,況且我一貧苦道士,平日裏風餐露宿,哪裏有什麽被招攬的價值?”
王快趕緊搖搖頭道:“道長真是誤會了,王某斷然沒有這個意思。”說完,卻不再多言。
其實,王快的這話,不是無緣無故的說出來的,其實是他們幾個人在私底下曾經讨論過的問題,尤其是在幾次接觸、拜訪之後,認識到李不匿的見識、學問後,就越發奇怪起來——
爲何這樣一個人物,本來閑雲野鶴一般,根本就是神龍見首不見尾,偏偏最近這段時間,就在代郡周圍晃悠,尤其是這一次,仿佛未蔔先知一樣,提前過來,似乎就等着這次晚宴了。
基于這樣的心思,王快的問題便顯得有些微妙,沒想到一開口就被李不匿叫破,這後面的話,當然就不好再說了。
他這一停下來,顧恩算是緩過勁來了,看了一邊的竺法偉,又開口道:“這位太虛子道長,你之前的那話,似乎是對竺大法師的話有異議,不知可有高見,何不教給我等?”
李不匿搖搖頭,擺擺手,笑呵呵的道:“貧道能有什麽高見?不過一山野三人,最多是看看燈籠上的字句,品味品味,哪裏能說出個所以然了,之所以出言,無非是覺得這長街燈火,士人謄錄,可以稱之爲美談,爲何要說有過?”
那老和尚竺法偉此時靠近兩步,帶着請教意味的問道:“既是如此,爲何說是恰到好處?”這話聽着客氣,其實卻有質問的意思,深意爲:你既然是一時興起,沒有高見,又哪裏來的評判标準?
“不知道老和尚你是何時來的城中?”李不匿在顧恩等人滿是敵意的目光中,毫無尊敬之意的笑言,“其實,不管是你最近過來的,還是早就待在這裏了,那都該能看出來,這來來往往有多少人前來,這麽多人辛苦到來,得到收獲的終究是少數,通典再多,也多不過求學之人,莫非讓他們失望而歸就是好的?倒不如今日這一次長街燈火,學問豈不是如火種一般,被他們帶了回去?”
“好像有點道理。”羅央聽着,晃了晃腦袋,覺得這道士簡簡單單的一段話,好像還真說到了點子上,“這麽多人過來,期間花費了不少,盤纏更是耗費衆多,又是趕路,又是搶書,而且代郡平靜了,周圍還有零散的賊兵和韓盜匪,想要過來也着實得冒點風險,好不容易過來的,真空手回去,那可太是不妙了,現在豈不就是恰到好處?”
“安得其勞,何來輪回?”老和尚搖搖頭,明顯是不同意,卻是也不争論,倒是那顧恩,似乎是學了不少的沙門學說,見竺法偉不欲多言,自己就站出來,想要和李不匿理論一番,可這位太虛子卻擺擺手,似乎已經沒有了說話的興緻,隻是他的那個師弟,明顯是躍躍欲試。
眼看着兩個代言人就要争論開來,衆人的前面卻傳來一陣腳步聲響,随即就有一隊人走來,爲首的那個卻是陳舉。
他一見張景生等人,便快步走過來,卻是先與那老和尚,以及後面的道人行了禮,然後才對張景生等人道:“諸君,我家主上命令我等過來,迎接幾位入院,坐席酒菜都已經備好……”
李不匿便笑起來:“府君有心了,八成是擔心我等碰到一起,在路上就要來個佛道相争,鬧來鬧去,平白耽誤功夫,這才讓小哥來直接領路吧,真是煞費苦心啊。”
陳舉面無表情,就做出了請的動作。
有了這一番話,顧恩和薛不疑卻是不方便繼續下去了,隻能是互相冷撇一眼,随後各走一邊,朝長街深處走去。
看着幾人遠去的背影,高并的心中充滿了羨慕之意,卻也隻能強自按耐,随即他看向燈火的目光越發堅定了。
另一邊,随着不斷前行,衆人也越發注意到情況有了變化。
“怎麽感覺,越是往那宅門走,這燈籠上的字句越是有些奇怪了。”薛不疑看着周圍,忽然在師兄身邊低語一句。
李不匿已經收起了笑容。
在幾人的身邊,那老和尚本來寶相莊嚴,越走越是神色變化,在那唐家宅門在望的時候,他忽然停下腳步,來到一盞燈籠跟前,瞪大了眼睛,看着上面的字句,忍不住道:“莫非那佛論的下部,竟在這些燈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