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場合、這種時候,陳止爲何要突然提起這篇文章?
這般疑問,頃刻間就充斥在在場衆人的心中,就連陳梓和蘇遼也不例外,若說有誰還能保持正常的話,那也就是冉瞻這般的人物了,因爲他根本就沒怎麽讀過書,最多是認識幾個字,就這些認識的字,有不少,還是這幾個月以來,被陳止強行教授的。
正因如此,他們對于這些文章之類的東西,并不是多麽感興趣和敏感。
可是其他人就要嘀咕了,尤其是在這樣的場合——
在陳梓和蘇遼,也因爲顧忌,有心要壓低處罰的力度,其他人雖然沒有在多言,但眼神無不表示出了本身的意見,他們并不同意對鮮卑胡商進行處罰。
這種無聲的心聲,實際上就是一種無聲的壓力,讓整個屋子裏的氣氛都凝重起來。
但陳止的一句疑問,卻讓凝重的氣氛,又有了一點松動。
《六國論》這篇文章,在場之人都不陌生,他們中的很大一部分更是親自看過,就算沒看過的,也聽說過的,而且多數都能說出其中的大概内容和一些觀點。
原因倒也簡單,除了這篇文章本身就非常出色,足以傳世之外,更大的一部分原因,就是這篇文章的作者,正是當今高坐主位的代郡太守陳止。
頂頭上司、當地權主的大作,無論是出于公心還是私心,那都是得拜讀一番,又或者有所了解的,否則有的時候拍馬屁都拍不到關鍵的點子上,更不要說,這種涉及對過往曆史品評的文章,多數還會反映出作者的政‘治觀點、施政傾向。
這麽多的好處,世家大族哪裏會放過,但一篇文章,爲何會在這種嚴肅的時刻被提起?
人群中,也有些人回憶文章内容,猛然驚覺。
“莫非……”唐典神色微變,隐隐察覺到了什麽。
與此同時,靠近陳止的陳梓同樣眼皮子一跳,回憶起了文章中的部分語句。
果然,緊跟着就聽陳止問道:“六國論中,提到了山東六國對待秦國的态度,還有幾句引用了史記中的描述,陳梓,你可記得,說出來與諸君聽一聽。”
陳梓臉色複雜,卻還是點點頭,上前兩步,被送道:“以地事秦,猶抱薪救火,薪不盡,火不滅。”
這一句話說出來,但凡聽聞的,皆是面色陡變,一個一個局促不安起來。
連那渴單覺同樣面色微變,他雖是鮮卑之人,但其人算是族中貴種,在年輕的時候自己這一支還沒有完全衰敗,于是也曾陪族中嫡系前往洛陽,更是學過漢學,不隻是認字,更喜好讀文,不能說是經學、漢學的大家,但也是精通之人,能與人談玄論道,否則也不會被派到代郡聯絡兩邊。
正因如此,他自然也就從陳止的一句話裏面,聽出了這位太守的意思。
“此句的含義,諸君不會不明白吧?”陳止看着衆人,壓低了聲音,“當年六國面對秦國的一再逼迫,以爲割地妥協就能打消秦國的貪欲,換來太平,但這般行爲隻能是激起秦國更大的欲望,而欲壑難填之下,就好像是拿着薪柴救火一樣,你手上的木柴沒有耗盡之前,這火是不會停的,而若是木柴沒了,你又還有何等價值?”
說完這些,他看了陳梓一眼,又問道:“打雜官家之物、打傷官差,罪名爲何?”
陳梓歎了一口氣,說着:“此二罪皆歸侮公之名,當場可予以格殺,若事後追罪,則兩罪并罰,爲首者斬去一趾,徙一千裏。”
“如今罪證确鑿,那便依法論處,否則要這律法何用?”他看着臉色急變的鮮卑三人,又看了看表情各異、神色複雜的世家之人,“若律法隻對一部分人有用,那這律法之威嚴,早晚要喪失殆盡,本官今日所爲,不是處罰友藩之人,而是維護律法之重,若是日後有律法崩解之時,那自要以人情論處,但當今天下,卻不是亂世。”
淡淡的話,卻讓在場的衆人連想要勸解的話,都不敢說出來了,畢竟這位的意思已經很清楚了,等天下大亂,朝廷不存的時候,那自然世家意志就是法,但當下誰人敢這麽說?就算私底下都是這麽做的,當着面誰敢說?便是那些大族,遇着事情也得找個頂缸背鍋出來,以作替死,這就是國朝律法鎮壓乾坤的威懾,要的就是秩序和規則,規則内有玩法,卻不能挑戰整個秩序的架構。
不過,這世家之人不敢出言,那渴單三人組卻一個個震驚莫名,聽出了平淡話語中的殺機。
尤其是渴單坤,更是被這強烈的變化,激的腦袋裏一陣眩暈,感覺到頭重腳輕,在他的設想中,面前這個看似威嚴的太守,明明是該投鼠忌器,甚至有求于他們拓跋部的,不是應該客客氣氣的招待他們,然後給出承諾,将那些辦事的小卒、吏胥一一撤職查辦,再予他們以賠償。
本該是一個名利雙收的解決,何以陳止會做出這樣的決斷?
按着這個說法,那個胡商豈不是要被關押起來,更有砍掉一根腳趾?乃至還要被流放?這消息要是傳出去了,不說拓跋部威望受損,恐怕他們也要被給出一個辦事不利的名頭——
但事實上,這事本來不歸他們管理,是有人拿着錢财和承諾上門,請他們出面辦事的。
因爲覺得陳止當下要顧忌他們這些人的感受,這祖孫三人毫不猶豫的就收下了東西,并主動出面,但最後卻是這樣一個結果,縱然事後拓跋部和代郡交惡,但他們也絕對沒有好果子吃。
有鑒于此,他們的态度當然不會好了,那渴單坤正要開口,卻被渴單覺伸手阻止,但這位老先生随後的話,一點也不客氣——
“既然太守已經有決定了,那我等自當将此事禀報給單于!希望到時候,太守不會因此而後悔。”
“威脅我?”
陳止如何聽不出話中之意,跟着搖頭失笑道:“老先生想要現在離開,恐怕不是時候,還是請在代縣多待一段時間,等這大軍的威脅過去了,我再派人護送幾位出關。”
“不勞太守費心,”渴單覺卻直接拒絕道:“我等鮮卑之人,卻是不懼段部大軍,直接出關便是,想來我拓跋部的面子,段部還是要給的!”
段部都給面子,你代郡卻不給,這裏面的威脅之意,已經溢于言表了,連冉瞻都聽出來了,頓時怒目而視。
“我想你誤會了,”陳止卻站起身來,平靜的看着族孫三人,語氣轉冷,“我不是在建議,而是在給你們下達命令,當下此時,戰雲密布,進出之人尚且要登記造冊,何況是三位這樣的?你們剛剛還說過,不懼段部大軍,到時候萬一将本官這裏的情況一說,一個通敵的罪名是免不了了,所以現在安心留下來,這也是爲你們着想!”
“你……”渴單覺恍如猛然驚醒一般,瞪大了眼睛,“你這是要将我們扣留下來?我等可是拓跋部的使者!”
“怎麽能說是扣留?”陳止搖搖頭,“最多是避而不見,你們的那位單于,不也對我派去的使者避而不見麽?既然如此,你們不妨也多等一些時日!”
“你不可如此!”渴單坤和渴單尤建達終于按耐不住了,直接暴呵出聲,“莫非不怕惹惱了我拓跋部,到時候與那段部合力,代郡焉有幸存之理?”
“拓跋部是拓跋部,你們是你們,不要混爲一談,”陳止眯起眼睛,毫不客氣的說道:“還有你說這些話,我就不能放任你們離開!”
“不知我等所犯何罪,要被留下來?”關鍵時刻,還是老渴單覺挺身而出,問出了一個尖銳的問題,“太守剛才秉公執法,令人佩服,現在就要動用私刑了麽?”
此話說出來,這屋子裏的不少人都暗暗意外,覺得這老兒可以的,在這樣的緊要關頭,居然不知道矛盾相争之法,要用陳止的話,去拿住陳止的人。
扪心自問,若是換成了他自己,情急之下也未必能想到比這個更好的辦法了。
同時,衆人也很想知道,陳止如何應對,畢竟剛剛才說律法嚴肅,要正國法,總不好無緣無故的就破壞了。
他會用什麽罪名借口呢?
正當衆人還在思量之時,陳止卻淡淡一笑,輕輕說道:“怎麽是私刑?當下是什麽時候?大軍壓境,代縣随時有傾巢之禍,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有可能帶來嚴重的後果,代郡上下多少人命?這個時候,突然有人鬧事,還要要挾于我?這時間不早不晚,一個不小心可能亂了代郡的布置,到時候不戰自潰!若說裏面沒有貓膩,諸位可相信?這分明有通敵之嫌,而你們,更是用言語威脅……”
他指着渴單氏三人組,一字一句的道:“這等時刻,我不是爲國牧民,而是以兵守邊,以軍法論處你們,軟件都算清的,一旦查實你們和那商賈背後有敵人插手,到時候軍法之下,沒有冤魂!左右,給我帶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