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家的小唐中,唐太公高坐其上,聽着唐資的叙述,啧啧稱奇。
屋子裏,算上唐典、唐允和唐資,共有其人,除了唐太公之外,還有兩名神色嚴肅的中年男子,都是唐家的實權人物,其中一人的兄長,還在江左爲太守。
他們一聽說唐資等人回來了,就被唐太公召集過來,聽了一番叙述。
唐太公于是問了這麽一句話來。
唐資則很幹脆的回應道:“那紙,實乃當世佳品,孫兒懷疑怕是冠絕當世了!”
他的這個回答,不光讓唐太公等人一臉震驚,就連跟着唐資同去的唐典和唐允,都是滿臉詫異的看了過來。
原因也很簡單,按着唐資之前的表現來看,他雖然稱贊那紙,但始終表現得隻是欣賞,仿佛這紙不過是好紙中的一種,但現在卻一下子将之拔高到了一個冠絕天下的地步!
當今之世,簡牍衰退,而造紙初露鋒芒,幾個主要的造紙之地名揚各處,産出的紙更是各有有色,雖然都号稱最好,但世人卻想之視爲各有千秋。
這一點,唐家之中最爲了解的,恐怕就是唐資了。
唐資本就是庶出,是靠着商賈這種世家上品看不起的行當崛起的,在他崛起的過程中,曾經走南闖北,經受過的産物不知凡幾,其中自然也包括了紙張。
所以說,在場的衆人裏面,最有資格評判紙張好還的,也就是唐資。
“這紙有這麽好?”唐太公神色微變,他注意到了唐典、唐允的神色,猜到了幾分,“但你之前,大概沒有做出這個評判吧,該不會是糊弄老頭子我吧。”
“孫兒不敢。”唐資搖搖頭,卻不見慌亂,神色從容的笑道:“孫兒之前想的,是借機從太守的手中,能套取這紙方,這裏面的利益太大了,如果能得到方子,好處無窮,甚至比得到陳太守的青睐,還要重要!”
唐典不由問道:“所以你當時,才冒着觸怒太守的可能,硬是要講條件?”
唐資點頭說道:“不錯,當時那種情況,我隻能試着去與太守交涉,若是他能答應,則我唐家從此得一至寶,無本萬利也!”
“真有這麽厲害?那紙到底如何?”唐太公也不由好奇起來。
唐資沉吟了一下,而後便道:“夫其爲物,厥美可珍。廉方有則,體潔性真。含章蘊藻,實好斯文。取彼之弊,以爲己新。攬之則舒,舍之則卷。可屈可伸,能幽能顯。”
“這是當年尚書左丞傅鹹的《紙賦》,但其中所言的,其實是對紙的稱贊,放之四海皆準。”唐太公似乎并不認同這樣的描述。
唐資就笑道:“祖父,傅尚當年所言,乃是爲推動以紙書寫的風尚,所以這詩賦之中,難免就有誇大失實之處,比如那中原、江南的不少造紙,看起來是白的,但離得近一些,就能看出不少的黃斑,但陳太守的紙,卻并非如此,我雖然離得不近,卻可以透過燈火,看得通透,其中不僅沒有黃斑,甚至不見多少顆節……”
他見衆人面露疑惑,就解釋起來:“當前的造紙中,時常會有這種情況,是因爲這紙張之中,好像有無數細小的繩子穿插,就好像是編制竹筐一樣,若是處理的不好,就有打結的現象,看起來就像是紙上多了一個疙瘩,越是好的紙,這種打結就越少,但到如今爲止,我都還沒有看到,有什麽紙,沒有這種情況發生。”
礙于條件,唐資當然說不出纖維之類的話來,但他這麽一比喻,其他人也明白過來,同時不由暗歎,到底是從下面打拼上來的,連這些東西都懂。
唐太公則又問了一句:“難道陳止的那紙,沒有打結?”
唐資搖頭道:“這還不至于,不過以燈火通透紙張,能看出打結多少,多的能見黑點密集如雨,少的則是散落各處,陳太守的那紙,因爲上面寫了字,看得不甚清晰,但黑點甚少,而且孫兒也不認爲,這世上能有人,真的做出完美無缺的紙。”
唐太公點點頭,稱贊了唐資一句穩重,跟着話鋒一轉:“這麽說來,咱們唐家得想辦法把這紙方拿到?”
唐典則說道:“若能拿到最好,但現在已經約定,要與太守合作,那來日方長,不必急于一時,相信短時間内,太守也打不開局面,有的是倚重咱們的機會,可以一點一點的跟他提要求。”
唐太公點點頭,笑道:“也對,這是老成持重之言啊,這麽說來,咱們未來可以試着靠攏這位新太守了,有了這販紙爲共同之事,那肯定是親近許多,隻是這張老夫沒有親眼見過,心裏還真有些癢癢的,當時還是那朱家老頭明白啊,相處了求墨寶這麽一招,也不知道那老兒現在是何念頭。”
被這位老太公惦記着的朱太公,此時正拿着哪一幅字,呵呵的笑着,同時誇贊着朱憲、朱完等人。
“不錯,做的不錯,陳太守的字,果然是名不虛傳啊,你看看這字,當真是妙絕!上品中的極品啊!”
老人在那愛不釋手,而包括朱憲、朱完,以及朱家的現任家住朱留,則是相互對視,最後還是朱留使了一個眼色。
朱憲頓時心中了然,便上前一步,詢問起來:“父親,您看現在怎麽辦?太守這次似乎是警告了,但又好像什麽都沒說,他是向汪将軍服軟了,還是說,刻意說的模棱兩可,讓咱們自己揣摩?”
“怎麽,你自己過去了一趟,親眼見到了太守,聽他說話,就沒有察覺出什麽麽?你覺得太守是什麽意思?”朱太公收起笑容,但将字軸緊緊握在手裏,見朱憲的面露愧色,他緩緩搖頭,轉而看向朱留,“名章,你怎麽看?”
朱留沉吟了一下,這才說道:“依我之見,太守或許是想要表明無心争奪之意。”
“哦?”朱太公眼中一亮,“詳細說說。”
朱留點頭道:“衆所周知,陳太守的背景不小,不說太仆公,就是那華陰楊氏,就非同小可,其人來到代郡,聽說還和張家有關,楊家、張家這樣的家族,都不是我等地方小族能測度的,但陳太守卻與之相關聯,可見前途,所以他來這裏,不會待多長時間,肯定是想要安安穩穩的拿些政績,然後就高升了。”
“對,對,是這個道理。”
衆人深以爲然,覺得這話很有道理。
這也符合正常人的邏輯。
“所以,面對汪荃将軍的挑釁,陳太守或許是想緩和矛盾,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因此他才會将重點,落在經營紙坊之上,您也見了,這紙之質,何等驚人,也難怪太守會動心思。”
“不錯,不錯,”朱太公不由點頭,看向手裏的卷軸,“老夫我抓着這紙,都覺得格外舒心,這等好物,以後有機會,還得再讨要一二,至于這太守之意,我等也不必深究,幹脆啊,靜觀其變,太守那邊聯絡者,汪将軍那邊也别斷了,兩不得罪,咱們也求一個穩。”
朱憲會意,順勢就道:“就怕到時候太守不會輕易送出啊,此紙配以此字,傳之天下,亦可被人追捧,不會在意我朱家所需啊。”言下之意,是說兩邊都看不上朱家這點勢力。
“無需煩惱,無需煩惱,”朱老太公卻笑了起來,“因爲真正該擔心的啊,不是咱們朱家。”
“哦?”餘者聽之,皆露疑惑之色。
倒是那朱完卻是眼中一亮,試探性的問道:“祖父所言,莫非是那王家?王家在城中也有紙坊,若是太守這般好紙流傳出去了,王家首當其沖,或許紙坊的生意要一落千丈?”
朱太公卻笑而不語,其他人則若有所思。
朱留便道:“若是如此,咱們能否與那太守說道說道,看看能否将那紙方,得到手裏?”
朱憲也是眼中一亮,不由點頭,随後眉頭一皺:“隻是太守将唐家幾人留下,不知何意,莫非與這紙坊有關?又或者是要拉攏唐家,打壓其他?”
而此時此刻,在那王家大宅中,德高望重的王老太公端坐上首,在他的身邊還坐着兩名侄子。
但他的侄子,論輩分可是和其他家族的太公差不多的,所以也是年過花甲了,看上去甚有老态。
兩位老人的邊上,依次坐着衆多的王家子弟,而按王家的當代家主王霍,則坐在左首上位,正聽着王澱的訴說。
“……那紙潔白而通透,隻是看着就知是上品,遠非我王家紙坊可比,若是流傳開來,不知道要引起多大波瀾,别的地方不好說,但在代郡,怕是要講我王家紙,都給擠出去了。”
王澱的話語中,透露着一股擔心,但旋即話鋒一轉:“不過,我王家畢竟底蘊深厚,産業、田地衆多,紙坊若是不利,也不過就是傷及一點,不至于傷筋動骨,反倒是太守今日的态度,讓我有些迷惑,他似是沒有埋怨各家通汪荃之事,但又不明說,讓人忐忑,加上唐家留下,還有慕容鮮卑的人摻和,情況着實難料。”
他主要說的,還是晚宴中的事,是陳止的态度,這态度讓他琢磨不透,轉而有提到了那白紙。
“按着你的說法,這頓晚宴,還當真有趣。”王霍還沒有開口說什麽,王家的老太公祖宗就笑了起來,“這位太守,今天召集你們過去,恐怕本就有虛實兵家之意,讓各家心中猜疑,難以下定決心。”
他一開口,王霍也好,王澱也罷,王家的其他人紛紛住嘴,做出了恭敬聆聽的模樣。
王老太公絲毫也不意外,自顧自的說着:“先不說太守的态度了,這事本就沒有定論,他既然不說清楚,那就沒有結果,恐怕是在投石問路啊,但讓老朽我感興趣的,還是你們提到的其他之事,就比如那美味佳肴,若真如你等所言,那老朽都有些饞了,可惜啊,我這牙口,早就無法吞食了,這世間怕是沒有什麽,能讓我等這個年紀的人,還能開懷暢食之物了。”
說着說着,他露出了遺憾之色,卻讓其他人面面相觑。
這好端端的,談論着正事,怎麽老太公一開口,就說道了吃的上面,莫不是真的老糊塗了?
這話,他們也隻敢在心裏想一想,不敢說出來。
但王老太公卻看出端倪,笑道:“老朽可沒有糊塗,王澱啊,你來說說,那紙有多好?果然比我王家紙好上許多?”
王澱趕緊上前,卻不說紙,隻是道:“那紙上若非親眼所見,實在難以相信有那等好紙!莫說比我王家紙,就是比起江南紙,怕也不逞多讓!”
此話義說,衆人嘩然。
王老太公卻笑道:“你等莫急,今日之事,老朽有個說法,或能賣給陳太守一個人情,得些好處,如那紙方,若可得之,亦是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