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下了将要邁出去的腳步,回頭看了陳止一眼。
“我本該去往廣甯爲太守,卻被調動過來代郡,多少心有挂礙,”陳止神色不變的起身,走了過來,“更何況廣甯如今出了這樣的事,我必須得确認一番。”
陳止說話的時候,神色凝重幾分,實際上,他派出去的探查之人,本身并不專業,而且時間也不長,抵達廣甯之後就沒什麽消息了,相關的彙報到現在都沒有傳回來,因此陳止對廣甯郡的情況,其實并不了解,之所以這麽說,其實是要套話。
但同樣的,通過之前一些蛛絲馬迹,陳止其實已經有了自己的推斷,所以才有這般說法。
聽着這話,慕容皝沉默了片刻,方才點頭道:“這事太守在意也是一樣,畢竟死了這麽多的百姓,這其實也是我慕容與宇文部、段部矛盾計劃的契機。”
死了很多的百姓?
陳止的眼睛眯起,看着對面的慕容皝,神色越發凝重起來。
慕容皝一看這神色,頓時就明白過來,知道陳止剛才的話,恐怕有詐己之言的可能,但事已至此,已經沒了後退的餘地,況且這事雖然被王浚派人攔住了消息,但壓得住一時,壓不住一世,遲早也要曝光的。
再者說來,陳止能問出這一句,說明其本身就有所猜測了。
一念至此,他轉過身,緩緩說道:“那次本是匈奴國的石勒,領着自己的人馬,繞過草原,入侵了廣甯郡,我等則追随着王大将軍,過去阻止……”
“所謂阻止,恐怕也是各族借機争取好處吧。”陳止搖搖頭,直接指出,“否則,安能有三部鮮卑相從?”
慕容皝點點頭,歎息着說道:“不錯,這本來也是王大将軍爲草原各部分配利益的方法,隻是這一次,那石勒的兵馬實在厲害,讓我等聯軍受了不小的損傷,雖說他最後還是被擊退了,但幾個部族不光沒有讨到好處,反而損兵折将,尤其是那宇文部,他們的單于之子都因此死去了一個。”
陳止深吸了一口氣,已經猜到了後面的發展,嘴裏則道:“聯合出兵是爲了好處,結果事與願違,他們估計是不會善罷甘休的,草原的部族講究一個出兵不空回,否則回去也說服不了部族長者。”
他很清楚,這幾個鮮卑部族,看起來是一個完整體,但實際上卻還是部落聯盟的情況,每一個部族的内部,都有幾個大家族聯合起來,而拓跋氏、宇文氏,不過是部族中較大的一支,其他家族願意遵從,固然是因爲他們的勢力強大,但更多的還是因爲,這些爲首的氏族,能爲他們帶來利益。
反過來說,一旦利益受損了,那麽這些領頭氏族的威信,也就不可避免的會有損傷,影響到他們再部族中的主導地位。
草原部族的内部鬥争,往往很殘酷,而且對本族的勢力削減十分嚴重,一個典型的例子,就是陳止面前的慕容皝,他的父親慕容廆就經曆過一次部族分裂,其庶兄出走,從而誕生了吐谷渾。
吐谷渾這個名字,在華夏的曆史上也有着不少記載,同時也體現了草原民族的一個特點——
那就是并無定名,往往哪一支勢大,就以此爲名。
這樣的特性,也決定了遊牧出擊,必須有所追求,因爲他們的GDP就要靠着劫掠才能維持。
“這次出兵,我等幾部未能如願,反而有所折損,但那王大将軍卻得償所願,将石勒擊退了,所以當時各部對他有不小的意見,大将軍遂做出了一個決定,準許各部在廣甯縣城劫掠三天!”
劫掠三天!
簡簡單單的四個字,但字字帶血。
經曆過東漢末年的亂世,陳止如何不知道,劫掠的時候回發生什麽樣的情景。
那可不單單是搶劫而已,更伴随着各種人性的醜陋!
陳止都能想到,當廣甯郡的百姓,以爲邊軍到來,将過來入寇的匈奴兵馬趕走之後,是怎樣的慶幸而欣喜,随後落入人間地獄。
“我慕容部自從我父當權以來,就始終推行着中原教化,區分尊卑利益,從而上行下效,以安民心,以定民意,從而四方投奔,才能強盛起來,爲此甚至引得族中長者不滿,我那伯父吐谷渾就是因此出走,所以面對王大将軍的建議,我父據理力争,想要阻止,但終究難以扭轉大将軍的意志,最後不過是保護了一小部分的百姓,退回部族。”
陳止的眼底閃過一點寒芒。
所謂的保護百姓後退,換句話來說,就是将中原的百姓,轉移到他們草原部族去罷了,畢竟對于這些部族而言,人口乃是珍貴之物。
“太守可能會覺得,這不過是推脫之詞,但我慕容确實是心向漢家,若是太守今後能往大棘城一觀,自可知道我不是信口胡言,況且當時那種情況,若是将百姓留下來,他們要麽就是被無故斬殺,要麽就是輪流爲奴隸,我等離開之時,甚至看到段部之人在壘京觀。”
京觀者,聚屍封土,而成高冢。
陳止的心底湧現怒火,神色越發不善,目光也轉爲冷冽。
他當然不想無事找事,但那廣甯郡的百姓,怎麽說也是同族,流淌着一樣的血脈,受到匈奴侵襲,僥幸逃脫,卻被自己人率領的兵馬所害。
人皆有恻隐之心,陳止也不例外。
“好一個王大将軍啊!他根本沒有将治下的百姓,當做是真正的同族子民,不過是看做擡高自己的台階!帶着異族,洗劫同族,斬人劫掠,何等的無恥!此人……難怪原本的曆史上,會有那般評價!難怪,他會在那種情況下,忽然出聲,将我的任命,從廣甯郡,轉移到了代郡!”
代郡原來的郡守陸區,乃是王浚的心腹,就算不是死忠,也是差之不大,這樣的人放在代郡經營許久,顯然是對這個郡勢在必得,要徹底納入掌控,乃至脫離朝廷的制衡。
結果突然之間,卻将這樣的人調動到旁邊的廣甯郡。
“這種種的詭異、奇怪之處,現在都能說得通了,裏面的根本原因,就是因爲廣甯郡發生的事,是見不得光的,王浚的野心再大,他也知道當下如果真的和朝廷翻臉,是不可能讨得好來的,他能夠在北疆站穩,乃至有着近乎事實半獨立的割據興緻,進而滋長野心,其源頭都是能在這裏站穩,他借助天災人禍起家,先前有東海王的支持,後來又養寇自重,又在朝中找了人脈,種種條件作用下來,才能站穩這北疆一州!”
當下的新漢,世家與皇權相互制約,但大體局面是穩定的,而且雙方也都需要維持新漢王朝的規則,隻有在規則之内,世家們才能保證自己的特權,這也是他們擁護劉氏的原因,因而王浚這樣的人,哪怕野心再大,私心再濃烈,也得維持表面的規則,這樣才能爲士人所容。
至少當下,他還要一步一個腳印的做事,所以才會讓自己的一名名心腹,逐步掌握治理下的幽州郡縣,慢慢的試探朝廷的耐性。
但實際上,王浚比起其他地方的州刺史,有着一個優勢,别看他占據了兩州之地,但那平州的一半,其實原來并不是新漢的領土,或者說,是西漢時候的領土,土地上的人口,早就有了變化,是被王浚收複回來的。
正因如此,在朝廷的眼中,王浚雖然占有兩州,但基本盤還是幽州,那平州也是從幽州中分出去的,就是爲了不讓朝廷猜忌。
這裏面也曾經經曆一番博弈。
“廣甯其實不能算是第一次了,王大将軍早就深谙此道,比如那平州,最初的平州,其實朝廷是想要從王浚的手中剝離出來,用自己的人去控制的,”慕容皝似乎對新漢朝廷的計劃,十分的清楚,“但那平州受到我等鮮卑各部,以及扶餘、高句麗的威脅,反複進蔽,最後朝廷不得不求助于王大将軍,這就讓平州自然而然的成爲了将軍所屬,像是朝廷求着他割據一樣,在這個過程中,幾個部族被他慫恿、引誘,在平州的郡縣,也犯下了不少殺孽。”
陳止沉默了片刻,忽然歎息道:“開疆拓土的功勞,以及守備邊疆的職責,再加上平州之中,諸族雜糅,威脅不斷,确實是立足根基的借口,朝廷仰仗其力,更不會主動撤之,更不要說之前還有郡王、親王做王浚的後盾。”
想着想着,他看着對面的慕容皝,也不得不承認,正像其人所說的那樣,廣甯郡的時候,如果不将百姓撤走,最後的下場可能更爲凄慘。
“但王浚能将消息封鎖到這種程度,可見他的勢力,以及對草原諸族的影響,恐怕他默認幾族圍攻慕容,也有甩鍋的目的!到時候,将廣甯郡的事,扣在這次鮮卑内戰上,繼而坐穩位置!同樣的,鮮卑之兇性可見一斑,就算是這慕容氏說的冠冕堂皇,一樣參與其中!”
這般想着,他沖着慕容皝點點頭,不複多言,讓人送客。
慕容皝見氣氛凝重,也不再多說,拜别了陳止。
随後,陳止就讓人将蘇遼喚了過來,語帶寒氣的道:“王浚此人,心狠手辣,我等之前的準備,恐怕還有不足,需要多做些打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