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認爲對新漢的情況,還是頗爲了解的,尤其是當年在洛陽爲學,曾經受過世家之辱,回去之後對新漢的世家局面,很是上心,便順勢鑽研,得了一點結論。
先前在午宴之上,他能和那行軍司馬玖先生議論一二,談及劉氏三得天下,卻依舊有諸多野心之輩,就顯現出對新漢局面根源的深刻認識。
現在,他先是被陳止算到了心思,又被陳止的話壓下了氣勢,就打算從自己所擅長的這種大勢,來體現些價值。
但陳止聽過之後,卻露出一點疑惑之色:“怎麽?拓跋兄,是覺得當下世家勢大的局面,是因爲當年制定九品官人之法而成?”
“自然如此,”拓跋郁律聽得此問,知道陳止落入自己的話套之中,頓時坐正了身子,“季漢立朝以來,世家柄政之事層出不窮,乃至都曾逼帝退位,陳君莫怪,我乃塞外野人,這些話不知禮儀,但卻是肺腑之言,若非是君,我亦不會多說。”
陳止點點頭,不再多說。
拓跋郁律便繼續道:“中原之世家豪族,往往良田無數,仆從成群,家丁堪比官兵,威壓一方,有的地方家主之令更勝官府,如這兩州之刺史,便是如此,一樣是世家之威。”
“按着拓跋兄的看法,莫非覺得,世事本不該如此麽?”陳止笑着問道。
這笑容,讓拓跋郁律略感一絲不安,但還是點頭道:“不錯,本不該如此,雖說劉氏三得其國,多有賴于世家之助,但若不是當年接納了九品之法,尚且不至于讓世家坐大到如此地步,否則我今日安得煩惱?”
說到這裏,他見陳止的眼睛裏,似乎有一絲不以爲然,不由問道:“莫非陳君不這麽想?又或者是因爲出身陳氏,因此并不覺得如今局面有何不對?”他倒是直接,其實陳止爲世家出身,這樣的話在他面前說出來,本不合适,但正像拓跋郁律說的那樣,正因不合适,說出來才顯得是肺腑真言。
“我雖爲世家出身,但也知道世家乃朝廷之憂,”陳止倒也不避諱,但随機話鋒一轉,“可拓跋君的這番話,卻有倒因爲果的嫌疑,将世家勢大的原因,歸結于當年九品官人法的制定,就好像是将洪水泛濫的原因,說成是加固河道一樣,恰恰相反,真正的原因,是由于世家勢大,所以才有九品官人的誕生!”
拓跋郁律一愣,随即下意識的搖搖頭,這個說法委實有些沖擊他過往的研究成果,是以第一時間就覺得此話荒誕,遂道:“陳君此言差矣,若無九品之法,何來品狀之分?又如何會有世家之壯大?”
“沒有九品,自然沒有品狀,但哪怕沒有季漢,卻依舊會有世家!”陳止鄭重說着,他的話已經有些犯忌了,也就是世家之人能說,換成是平民百姓,就是個定時炸彈,被人揭發,下場悲慘。
見拓跋郁律還要再說,陳止擺擺手,止住對方之言,跟着問道:“我且問你,世家是自古就有的麽?”
拓跋郁律忽然一愣,然後眉頭緊鎖,他沒想到陳止會突然問這個,卻又不明白,這話與九品之法有何聯系。
“世家古已有之,古代自是有的,陳君問這話何意?”拓跋郁律問着,可這心裏多多少少有了一點念頭。
不等拓跋郁律再說,陳止就道:“先秦之時,乃是世卿世祿之時,列國之卿與士大夫,皆可追溯姓氏,爲血脈傳承,是以當時便是有世家,也和如今的世家不同,秦以來,郡縣立,尊中樞,乃選官任能,其中世代爲官者,有經學傳承,方爲世家!可見如今所謂世家,并非天生有之,真正的源流正是秦與大漢,曆經五百年發展,自與當年不同,情況不同,制度就該變化,否則抱殘守缺,與食古不化何異?”
拓跋郁律瞳孔微微放大,陳止之言,讓他的腦海中,猛然有一道靈光閃過。
而陳止則是微微停頓,思緒起伏。
正像拓跋郁律對新漢局面有分析一樣,陳止在第三次存事之後,參與到新漢之中,越發覺得此朝,與過去曆史的晉代,有許多相似之處。
進而,他就很是納悶,爲何曆史變化了,還會出現九品官人之法,領世家之力越發壯大呢?劉家三得其位,難道不該被世人推崇,怎麽反倒和得位不正的司馬家,落得相似的局面了?
于是,免不了探究一番。
最初,他也覺得一切是九品制的鍋,但好在一年時間,尤其是在秘書省任職期間,更是通過大量的文獻書籍,整理出了一條脈絡,讓他漸漸明白了一個關鍵所在。
爲什麽,明明曆史變化了,朝代不同了,同樣的情況還會出現。
“世家自先秦後誕生,從最初的公卿世家,慢慢擴大規模,地方豪強孤注一擲,經過幾代人的經營,可以爲世家,我那家鄉就有一白家,有此等想法,但未能如願,而這代郡也有劉家,說是皇室血脈,但早已不可考證,起家之前便爲豪強,幾世經營,乃成世家,經學傳家、名望日高,官家征辟,幾代爲學,可以成世家,世家初在一地,後來一姓一族冠絕郡縣,乃成望族,這樣一個過程,在世卿世祿被廢除之後,就是自然而然發生的,是一個群體代替另一個群體的過程,如何能夠阻止?更不是天下重新一統可以改變的。”
“爲何說天下重新一統,不可改變,而且陳兄你所說的話,也有出入之處。”拓跋郁律經過最初的驚訝,聽到這裏,終于重新鎮定下來,腦子裏的年頭一轉,想到了一家,“就說陳君背後的華陰楊家,如今就是望族,但追其根本,可以追溯到先秦之時,爲周天子之官,如今名震關西,更得弘農之郡望,影響力遍及潼關以西,已經有弘農歸楊之說,這弘農楊氏的名号,連草原塞外都是知道的,這不就說明,世家古已有之麽?”
“弘農楊家?原來如此,原來華陰楊氏,就是弘農楊家?”
陳止沒有立刻回答,而是被拓跋郁律話中的一個信息給吸引住了。
這就是有關楊家郡望弘農的信息,一下子讓陳止将自己背後的楊家,和華夏一個著名的家族,聯系在了一起。
事實上,盡管陳止三世爲人,通過自身經曆和簽筒,得到了諸多信息,可畢竟不是全知全能,更不可能将曆史上所有的事,都能盡數知悉,所以難免就有些思維盲區。
就比如他結親的楊家,陳止知道這個家族在新漢乃是一大族,與王家号稱北方世家巅峰,但他畢竟沒有看過楊家的世系表,更多的認知,是楊家的勢力遍布關中,所以先入爲主的覺得,這個楊家或許是因爲曆史變遷,所以影響力從東漢持續到了現在。
現在一聽到拓跋郁律的說法,這才猛然間意識到,楊家今後之勢,遠超想象!
“弘農楊家麽,不得了,這個家族對華夏的影響,也是連綿悠長啊!”
陳止這邊感慨着,但他這麽一停頓,卻讓對面的拓跋郁律,覺得是自己的話,讓陳止的心思動搖,不由松了一口氣。
緊接着,他就繼續道:“昔年高祖之時,世家并非獨大,而且常有遷徙之法,不是一樣可以壓制世家麽?而且生殺予奪,這才是皇家威嚴,何不效仿?反而弄出九品之法,徒增煩擾。”
這話所說的,是西漢的時候,中央朝廷爲了防止地方的世家做大,曾經将各地稍微有些興起苗頭的家族,都給遷徙首都周圍,或者幹脆被遷到皇陵之地,爲的就是用禮儀爲借口,将世家大族的成長,扼殺在搖籃中。”
陳止的思緒被這話喚了回來,就道:“拓跋兄,你所說的遷徙之法,應該是從秦時興起的,秦王徙天下富豪于鹹陽十二萬戶,而首漢則三選七遷,充奉陵邑,用以強幹弱枝,徙吏兩千石及高赀富人及豪傑,并兼之家于都陵,這些手段,正說明了,世家的成長已經開始了。”
說到這裏,他忽然話鋒一轉:“首漢可以爲之,但持續的時間也有限,況且此舉最初,其實是爲了防備六國的貴族,是将原本六國勳貴,從山東之地連根拔起,放到朝廷眼皮子底下控制和監視,從而将隐患根絕。”
“不錯,正是如此,”拓跋郁律點點頭,以爲陳止是要同意自己的意見了,“若是季漢能恢複此制,豈不美哉?”
“但即便是施行了此制的首漢,亦沒有持續下來,自元帝以後,不複再遷,前後七代,孝武皇帝的時候,乃是巅峰,随後随着朝廷和地方世家之間力量的消長,終于難以爲繼,最終此制消失,這制度的消失和制度的誕生一樣,本身是結果,而不是原因,遷族之策之所以難以進行,也是因爲天下廣大,世家越來越多,而皇室卻隻有一家,随着世家的成熟,從原本世卿世祿的局限中走出來,開創新的局面,過往的種種,也就難以再制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