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士族之間,本來就有着複雜的聯系,彼此之間很難保守秘密。
尤其是鄭家忽然将代縣的子弟都叫回家中,然後閉門不出,還是令代郡的大小世家都嗅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味道,在知道了鄭實所爲之後,這些人也都沒了出頭的想法。
除了世家之外,那些根基不深的大部分官員,以及好些個吏胥卻是沒有接到消息,因此當他們在次日,聽聞大将軍王浚專門派人過來嘉獎陳止的消息後,都是一臉錯愕。
“……代郡太守陳止,破敵有功,彰朝廷之威嚴,滅匈奴之氣焰,餘甚欣慰,是以有次嘉獎,予上好陳帛黃金,并表奏朝廷,爲你請功!”
吳階站于公堂,手裏捧着王浚的那封信,嘴裏說的,是信中特别标注出來、要當衆念給陳止的話,這些話讓這堂上堂下不知情的衆人,都頗爲意外,覺得那位大将軍,當真會收買人心,他們這邊匈奴剛去,那邊就派人過來嘉獎了。
包括劉寶、耿擎等人在内,則不動聲色觀察局勢,同時思索着背後含義,他們作爲世家姻親,還沒有得到鄭家的消息,不免多想了些,不過也有如盧講這般,知道昨天發生在城門外的一幕的人,卻也不聲張,更不說明。
“你看看這一個個的,都露出了這樣的表情,”楊宋站在後面,和陳梓、蘇遼等人同列,“莫非他們都沒看出來,這封信寫的是多麽匆忙?光說賞賜的事項,卻連具體數額都沒說清楚,明顯是還在斟酌,拿捏不好分寸,怕給多了吃虧,給少了讓人寒心,卻因爲時間緊迫,不得不先把信送過來。”
楊宋他們是陳止的從屬,雖還沒有正式的官職,但已經有了頭銜,都是陳止這個征北将軍麾下的司馬、主簿,若是有心,隻要陳止一個表奏上去,就能得到實認,隻不過作爲幕府從屬,其俸祿不是朝廷支付,要陳止自己解決,因而最好的選擇,是他們也在官府找個職位安身,名實皆有。
不過,雖然暫時還沒有官府之職,但代郡上下很清楚他們的地位,也不阻止他們以征北将軍麾下的名義,入公堂旁觀。
楊宋列席,隻是一聽,就聽出了信中貓膩,不由笑了起來,他昨天沒有跟随陳止外出巡查,而在城中了解兵家事,但事後也聽陳梓叙述了,心裏有底,看的比别人多一些。
“這種時候,就不要拆台了,”陳梓在旁低語,“從眼前的情況來看,那位大将軍還是想要和太守和睦相處的,至少表面上要營造這般氣氛,不知道能持續多久,但若能利用好,足夠太守在這裏立足了。”
楊宋有些詫異道:“聽你這話的意思,是料定以後要和那個大将軍撕破臉?太守不過就是爲政,也不見得會得罪他,我看這次就挺好,太守立功,王将軍嘉獎,再往朝廷這麽一報,皆大歡喜,哪有什麽矛盾?”
陳梓沒有說話,蘇遼倒是回答道:“有的時候,你若是不歸順,就是得罪人了,但王将軍所爲,你也知道幹系,主上豈能輕易投靠?這便是難以解開的結,就看到什麽時候才會爆發,開始的時候,那邊肯定還是試圖拉攏太守的,這就有一段時間的和睦時期,主上要做的,就是在這段時間中,立足穩固。”
楊宋聽得直皺眉頭,最後搖頭道:“這關系、那關系的,真是複雜,我也不去想了,還是想我的兵家事吧,昨日了解代縣兵事,等會就要給太守彙報。”
另一邊,陳止正給吳階道謝,這個謝其實不是對吳階,而是給他身後的王浚,讓他轉而代謝。
“太守不必這般客氣,我這次太過冒失,其實有負将軍所托,甚是慚愧,不過将軍在信中也說了,隻要太守不責怪,那他也就不會怪我。”吳階還是一副羞慚的樣子。
陳止笑道:“吳司馬言重了,現在正事完畢,我在城中酒館設下酒宴,待午時請你,萬望賞臉。”說着,他話鋒一轉,“身在公堂,說這些有些不合适,還是等午時你我再聊,到時還有鮮卑那邊的拓跋兄弟一同。”
這話一說,根本不給吳階拒絕的機會。
吳階本來鬧了次烏龍,别看表面上神色如常,其實站在堂中頗不自在,心中尴尬,結果卻被陳止說的難以拒絕,隻能順勢說道:“那正合我意,正想要見見鮮卑勇士!”
但他心頭卻越發難受,越是想要低調,越是被推上前台,事與願違,
莫過于此,看着陳止笑臉,心裏卻暗道:“這陳止這般安排,有些不懂逢迎,一看就是清貴慣了,八成是不懂得如何爲政,權謀手段再高,治理郡縣的時候也用不上,且看你如何施政!此事當禀明将軍,萬一代郡政亂,也好迅速插手,将陳止變做傀儡。”
“相信他們也很樂意見吳司馬的。”陳止點點頭,跟着讓人安排吳階等人去休息,随後目光一轉,在堂上衆人的臉上掃過。
郡長史劉寶等人趕緊上前,彙報這兩天的情況。
其實也沒什麽好說的,剛經曆了匈奴之驚,各司衙還在恢複階段,正常的工作都沒能展開,哪有什麽要彙報的?
再說陳止新上任,還是熟悉的時候,這些所屬司衙,也就是把各自衙門的事簡單說說,讓陳止知曉他們的大概職能,多少也算是露個臉。
除了劉寶等人之外,其他司衙的官員也紛紛出面,大概介紹了自己衙門的情況,并且希望陳止給出指示。
陳止自然也沒什麽可以交代的,隻是勉勵兩句,将這些官員的名字一一記下。
太守作爲一郡之長,需要管的地方深入方方面面,手下的官吏爲數不少,但大體上還是偏向于政務,對兵事涉獵的不多,而在政務方面,又尤重勸農和進學,這兩者,一個是地方安定的根本,另一個則事關名教大事,爲士林所看重,所以這兩個部分的官吏就顯得尤爲多,他們所說的也很多,複雜而瑣碎。
隻是不管他們說什麽,陳止都神色如常的傾聽,有的時候還能問出一兩個且重要好的問題,或者幹脆給出一二有用的評語,那些彙報的官員表面上不說,心裏卻啧啧稱奇。
不過,對陳止而言,他從這些官吏的口中,并不能得到最爲準确的信息,因爲這群人是典型的報喜不報憂。
但他也很清楚,這算是自己第一次涉及到政務,不好做的太咄咄逼人,給人一種要插手各方的印象,否則的話,難免讓人心生抵抗之心,等真正要插手的時候,平白增加了難度,又或者促使官場各方合起來抵抗。
就這樣,陳止問詢,衆官回答,一問一答持續了有一個多時辰,才算是一一問了過來,接下來他就讓衆官吏退下,各自回返司衙,處理政務,不用都聚在這裏。
“本官新來,對各方還不甚熟悉,之後難免有疏漏,還需諸位多多協助。”
“哪裏哪裏,太守學究天人,才華傳世,我等深悉,向您請教還來不及呢,當盡心輔佐。”衆官行禮之後,說了半是客套,半是真心的話來,剛才陳止的幾個問題和評論,讓他們窺見了冰山一角,這才想起這位新太守,在洛陽城和塞外部族中,都有好大的名聲,不然不是浪得虛名。
待見禮之後,衆人便都退下了,不過走的時候,有的人的心裏就冒出了一個疑問來――
都尉鄭實去了哪裏?
今日的公堂,陳止受賞,随後面見諸官,乃是執政之始,但從始至終,都尉鄭實都沒有露面,雖說代郡另有中軍和屯兵,但都尉手下的兵馬也不容忽視,算是郡内的頭幾号人物,缺席這般場合,怎麽都讓人覺得不對。
更奇怪的,就是陳止對此不聞不問。
那些對局勢敏感的人,就隐隐意識到,鄭實的缺席,或許和陳止有關,但具體是什麽原因,知道的就不多了,少數幾個知道内情的,則守口如瓶,各有謀劃。
劉寶等人更是隐晦的使了眼色,明顯要找個機會商讨一下鄭家的問題,統一一下意見。
就在這種略顯詭異的氣氛中,衆官散去。
楊宋、陳梓、蘇遼,連同束交、張亢、鮑敬言等人則留了下來,陳止沖着幾人點點頭,随後離開了正堂,來到了後堂之中,分主次坐下。
“情況你們都看到了,說說看法吧。”陳止掃視着衆人,在今日的堂會前,他們就有了共識,在大緻了解情況後,就讨論一下代郡的情況,正好有吳階出面,能借着和王浚暫時的良好關系,迅速的穩固局勢,說不定還能從刺史府要到些許好處,正是群策群力拿出策略的時候。
“太守,我覺得您剛才太克制了,”楊宋倒不客氣,第一個表達看法,“那群官吏的話,有很多不盡實的地方,語焉不詳,明顯有貓膩,何不趁機插手,順勢将各衙門的權柄收來,這樣一來,要不了多久,就能将代郡上下的權都抓在手裏,經營成鐵桶一塊。”
說着,他就興奮起來,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
這片土地,将會是他們這群人施展拳腳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