叢林中,幾道人影飛速奔跑,爲首的那人缺了一根胳膊,大半個身子被鮮血染紅,但兀自強忍着疼痛,一路狂奔。
在他身後,幾名匈奴武士緊緊相随,一個個也都是身受重傷,衣衫破損不堪、鮮血不時滴落,卻還是在努力前行。
咔!
突然,一根突出地面的根須,絆住了爲首之人,根須斷裂的同時,這人也失去平衡倒地,一路翻滾,在樹叢中滾動,沿途的樹枝、碎石在他身上留下了一道道血迹。
“大将軍!”
“大王!”
身後幾人趕緊上前,将人扶起。
這個倒地的獨臂人,赫然就是匈奴趙王、大将軍劉曜!
此時的他,再沒有之前的意氣風發,顯得狼狽無比,蒼白臉上的血迹,更是讓他整個人顯得格外憔悴。
“咳咳咳……”被扶起來後,劉曜咳嗽了兩聲,身子微微顫抖着,筋骨皮膜震顫,大滴大滴的汗液從毛孔中湧出。
這是體力透支、毛孔鎖不住**的表現,換句話來說,就是體能耗盡了,近乎到了油盡燈枯的情況!
幾個部下看到劉曜的樣子,都露出了擔憂之色,紛紛勸了起來。
“大将軍,咱們已進入并州境内,再穿過前面的樹林,就可以抵達國土,用不了多久了,您一夜疾行,身上還有重傷,失血過多,就是駿馬也撐不住啊,還是休息一下吧。”
“是啊,沒有幾步路了,您還是盡快休息一下吧,這片林子中有不少山禽、野獸,我們去抓來一些,先補充一下體力,咱們已經很久沒有進食了。”
“對,鮮卑人肯定不會追到這裏來的,他們……”
最後一個人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劉曜以拳打地的聲音打斷了,這位匈奴趙王咬牙切齒,滿臉不甘之色,眼睛深處,能看到深深的自責和惱怒。
他回憶起之前那場遭遇戰的血腥場面,想起被自己看重的少年勇士,爲了給自己擋刀,被人一刀斬落馬下的一幕!
三百多騎騎兵,生生被人鮮卑人沖散,要不是有忠心的屬下,穿着劉曜的衣衫,僞裝成他的樣子,引開了拓跋郁律的大批人馬,恐怕他這個匈奴大将軍,就要死在這場沖突之中了!
即便如此,劉曜還是身受重傷,不僅中了幾箭,連左臂都被人斬斷,大臂以下,血流如注。
這還不算完,爲了逃命,他不惜馬力,将那匹西羌進貢的好馬都給累斃了,不得不靠着兩條腿逃命。
要多狼狽,有多狼狽!
這樣的情景,讓劉曜想起了從中原一路逃回匈奴的情景,雖然身邊剩下的人,比上次要多,但心腹、手下、精銳盡失,連手臂都去了一條,比上次那是慘多了。
“我大張旗鼓的去報仇,結果呢?不僅沒有将那陳止如何,自己反倒中了他的算計!按着他們鮮卑人的規矩,拓跋郁律早就領着人馬回歸部族了,怎麽還能留下近千騎在身邊,還正好擋在必經之路上?裏面肯定有人插手布置了!”
先前,劉曜被複仇的怒火沖昏了頭腦,沒有顧慮很多,隻是一味帶着人馬殺戮,爲了達成目标,不惜以身犯險,更不聽勸,帶着較少的人手,就殺入了代郡。
現在一路奔逃,身陷險境,付出了慘重的代價,虛弱與疲憊襲來,反讓他有了思考的時間,想起了這一路上的遭遇,得到了一個結論!
“我去找陳止報仇,早就被他料到了!所以才會在最後碰上拓跋郁律!不隻是鮮卑人,還有在代縣城城門前,那些突然沖出來的兵卒,他們來的太快了,而且藏在樹林中,不像是官兵的作風,這些不同尋常的地方,很可能都是陳止提前布置好的,是他特地給我留下的陷阱!可笑我還以爲給了他足夠的驚吓,讓他不得安甯!其實真正不得安甯的,是我啊!”
莫名的,劉曜回憶起中原逃亡之始,也是在忠心屬下的舍身阻攔下,他才能涉水過河,踏上逃亡路,本以爲大難不死,必能報仇,沒想到這第二次,比第一次還要慘!
想到這裏,劉曜的心裏,就有種憋屈到難以舒展的感覺。
“我這次過去,隻殺了個無足輕重的陸區,按陸區死前求饒的說法,他和陳止是政敵,更是王浚的心腹,若有他出面,在王浚面前挑撥一番,足以讓陳止丢官去職,但我執着于要親自手刃陳止,又覺得是陸區爲了活命的說辭,沒有采納,現在想來,當時真是被仇恨蒙蔽了雙眼,又因爲接連得勝,在朝中和戰場皆得意,忘乎所以了!以至于落到這等地步!”
憤怒、不甘,混合着後悔,又憋在心裏,讓他越想越是難受!
“我去了一趟,到底是幹嘛的?自己損兵折将、身受重傷,平白送了陳止一份功勞!簡直豈有此理!”
劇烈的情緒變化,使劉曜對身體的掌控錯亂,加上精疲力盡,又身受重傷,一個氣急攻心,口中泛起血腥味,而手臂上的傷口更是再次崩裂,鮮血噴湧而出!
“大王!”
“大将軍!”
“主上!”
幾名武士大驚失色,趕緊上前護持,用草藥和藥布給劉曜包紮、止血。
一陣手忙腳亂,傷口終被控制住了,而劉曜本人則面色蒼白的近乎透明,呼吸微薄,氣若遊絲,卻還保持着一分神志,他低語道:“這片樹林,因劉琨居于雁門,所以控制不穩,時有他的斥候在林中穿梭,不可久留,須盡快離開!”他用盡全身的力氣,将一段話說完,旋即就昏迷過去。
仿佛是爲了印證他的判斷,林中忽然傳來陣陣腳步聲。
幾名匈奴武士頓時警覺,意識到是有人過來巡查,第一時間護着劉曜隐藏起來。
随後,果然看到幾名漢家斥候靠近過來……
………………
“嗯……”
當劉曜再次醒來的時候,入目的是大帳的頂部。
“這裏是……?”
他失身出聲,随後被耳邊的驚喜聲喚回了思緒,一轉頭,就見到了一張面孔,那是一路上護持自己的武士之一。
“大王,您終于醒了!”此人悲喜交加。
從武士的口中,劉曜知道了後來的事情。
林中遭遇漢家斥候,引來了一支小隊,匈奴武士們在付出近半的人數後,由最後的五人将劉曜帶出了森林,回到了匈奴國控制的疆域。
回到匈奴駐軍之地後,就有大夫過來,給劉曜診治,穩固了他的傷勢。
這個時代,這種傷勢,緻死的可能極大,劉曜能活下來,實是在鬼門關上走了個來回,也多虧他自幼習武,體格強健,求生欲望強烈,才能熬得過來。
“他們幾個人沒有走出樹林?”劉曜的精神衰落下去,看了一眼空蕩蕩的左袖,深深的意識到,自己這次真是損失慘重,越發悔恨起來,但與此同時……
“陳止這個人謀劃衆多,此人若是不除,絕對會成我族大患!我這次雖然損兵折将,但至少證明了陳止的威脅,那就不能耽擱,待我在軍中安排好,就要回朝,禀明王上和衆臣,讓他們除去這個威脅!嗯?”
一口氣把話說完,劉曜喘息着停下來,卻注意到那名武士的面色有些不對,心中一動,問道:“莫非王上那邊,有什麽話傳來了?”
武士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大王,您出擊的時候,随軍司馬就把消息傳去南邊了,等損兵折将的消息傳來,您又受了重傷,大臣就上書王上,說您因私廢公,沒有資格掌軍,連幾位大王、長老都出面了,王上受不住衆臣煩擾,所以……所以撤了您的大将軍之職,讓您回封地養傷。”
“回封地養傷?”劉曜歎了口氣,整個人好像脫力了一般,“是讓我回去反思吧,但至少我要先把陳止的事,當面和王上說一說,否則他不會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大王……”武士再次無奈開口,“幾位大王接連入宮施壓,王上不堪其擾,下了诏令,說您若是不回封地,敢去王都,就連封号都一并削去!那話不似作僞,大王您萬萬不可過去!削号事小,萬一有個什麽意外,那怎麽辦?”
劉曜眼底湧出怒意,但左臂一疼,暴怒的神态便又暗淡下來,化作一聲歎息。
“在警告王上之前,還是先盡量保全我自己吧,以我現在的情況,說出去的話,恐怕沒有人會相信,會以爲是我的推脫之語!可歎!可惜!可恨!陳止啊陳止!莫非我會因爲此人,在族中徹底失勢?”
在劉曜灰心喪氣的同時,遠在代縣的鄭實,卻在家中慌亂。
從公堂集會回到家中,他就坐卧不甯。
“這可如何是好?有了鮮卑人之助,這次的事可以平穩的度過了,用匈奴人的頭顱,連同劉曜的手臂,足以換回一個無功無過,運氣好的話,還能算是功勞,代郡上下,皆可安穩,但我那封信已經寄出去了,追不回來了啊!”
想着想着,他越來越擔心,最後将弟弟鄭宮召來,詢問起來:“太守現在在做什麽?”
鄭宮奇怪的看了兄長一眼,答道:“太守和幕僚去往城外,說是要去看莊稼的長勢。”
“不在城裏?那他可曾吩咐什麽?”在反複詢問後,發現沒有什麽異常,鄭實最終道:“我寫了一封信,你現在就動身,前往薊縣,一定要送交到大将軍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