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麽簡單!
在劉乂看來,要經曆一番唇舌,乃至經曆一番辯論、争論的事,在陳止淡淡的話語中,就順理成章的解決了。
之前還表現出一副不肯善罷甘休樣子的士人,就在陳止的輕描淡寫中,變成了感恩戴德的模樣,就這麽離去了。
再看高坐席上的品評大家,那門外人頭攢動的圍觀布衣,對陳止的做法都沒有任何異議,仿佛本就該如此。
“北海王到底是年輕啊,這時候提出此事,等于将我們的勢借給了陳止,讓他可以直接處理問題,本來一個可供利用的棋子、文評的隐患,就這麽被他補上了,真是可惜啊,可惜。”
靳準心中遺憾,卻也明白事已至此,他也沒辦法彌補了,隻計劃着,如何把陳止剛才的一番話上升到兩國争端的程度,到那時候,陳止作爲始作俑者,難免就要擔責,要是能進一步讓他倒黴,那這番努力,回國之後,都會成爲晉身資本。
因爲陳止是宣傳中,害死了匈奴王的人。
不同于劉乂的驚訝,也不同于靳準的算計,石勒見了眼前的那一幕,看到陳止輕描淡寫的幾句話,就将眼看着就要爆發的問題處理了,再看陳止那挺拔的身子,心裏生出了濃濃的羨慕和向往。
“權勢!這就是權勢啊!任憑他人如何算計,任憑這些人怎樣不滿,但抵不過上位者的一句話,就是這麽一句話,就可以決定一個人的命運!若我也有這樣的權柄……”
不過,他也明白,靳準那樣的老狐狸,不會放任陳止順利過關的,後面肯定還要追問,否則他們這一行人氣勢洶洶的上門,鬧出了這麽大的動靜,如果最後灰溜溜的離去,不激起一絲波紋,就太失敗了。
“若如此,整個使節團的氣勢都會被壓下去了,再和漢廷談判起來,也要居于劣勢啊。”石勒看待問題的眼光,和過去爲奴隸、爲馬賊的時候,已經有了變化。
不要看他剛才莽撞沖鋒,那不過是順着劉乂之話而爲,他心裏很清楚,新漢絲毫也不怕匈奴,但自己的使節身份,卻可免去不少責難,否則給再多好處,他不敢在此造次。
但出乎石勒和靳準意料的是,不等匈奴一方提起,陳止在斥退了嚴形等人之後,居然一轉頭,就主動提起了剛才話題。
“靳正使,一點插曲,亂了你我的話,你不是問我爲何說你厚顔無恥麽,我這并非是侮辱你,而是在叙述一個事實。”
聽着這話,衆人的面色都古怪起來,陳止的意思,就像是罵一個人王八蛋,完了又說,我不是罵你,我要證明你是個王八蛋。
靳準和劉乂當即就氣笑了,連話都不想說了。
陳止卻繼續道:“你說,匈奴人在并州北朔繁衍多年,所以難舍故土,但這并州之地,何時成了匈奴的故土了?光武受附,連綿百多年,匈奴單于傳承諸多,于扶羅死,弟呼廚泉立,以于扶羅之子豹爲左賢王,即劉淵劉元海之父,劉淵爲于扶羅之孫、劉豹之子,虛連題氏後裔,以漢和親之事爲籍,乃自稱炎漢,雖然牽強附會,卻猶可說之,但将并朔之地說成故地,這就太過厚顔無恥了。”
陳止一句一頓,娓娓道來,語氣不見激昂,話音未有起伏,卻說得靳準、劉乂等人神色連變,連王衍都是面容微動,露出意外之色。
陳止竟是對這匈奴曆史,有些了解。
放在後世,或許旁人不覺得什麽,因爲學堂密布,幼童從學,都有政史地理之科,可以九年學之。
當今之世,世家壟斷學識,爲那經史子集都嫌不夠,哪裏又有時間多學曆史,而史家涉獵衆多,就算是當朝史官,不查閱典籍,有些事都不明所以,因史料浩如煙海,難以盡查。
中原王朝的曆史尚且如此,更何況是四遍諸夷之紀?
能明這些的,往往是上了年紀、飽學詩書的長者,又或是專供起注史記的官吏,怕是連當朝的大鴻胪,都未必能将匈奴的來龍去脈搞個清楚。
但陳止一開口,就将劉淵一系的單于源流說了個通透,又談及南匈奴内附根本,讓人無從指責。
靳準準備的腹稿,可以無中生有,卻不能扭轉曆史。
陳止也不管他,說完了劉淵,扣住了一個“厚顔無恥”的名頭,轉而又道:“先前如何且不多言,卻說昭烈續祚,宣武一統,秉先祖之意,對匈奴亦多有照料,凡有逃來,多有接納救助——”
“北方平定的一年,塞泥、黑難等兩萬餘部落歸化,宣武納之,使之居于河西故宜陽城下;”
“又兩年,三月,有匈奴都督拔弈虛率部歸化,冬十月戊寅,匈奴餘渠都督獨雍等率部歸化,之後諸匈奴南下者不計其數;”
“太康五年,太阿厚率部兩萬九千三百人歸化;又兩年,都大博及萎沙等部率大小幾十萬餘口降附;次年,匈奴都督大豆得一育鞠等再領種落大小一千五百口,牛羊十二萬餘來降,具有安置。”
說到這裏,他微微一頓,遊目四望,見院内院外的衆人都安靜下來,品味着其人所言,有些人的臉色變幻不定。
靳準、劉乂眉頭緊鎖,抿緊嘴唇,沒有再言的意思了。
但陳止卻不打算停下,他歎了口氣,說道:“諸位可以算一算,自宣武一統之後,匈奴投奔我大漢者,就已經不下二十萬人,遍及西北諸郡,以并州諸郡和河東郡最爲密集,這些人皆自北而來,先不說光武時歸化之人,就說這些匈奴,就算是遍布并州,又豈能說是繁衍已久?能言故土?”
說到最後四個字,他終于提高了聲音,話意直指靳準,後者心中一跳,不由暗暗苦笑。
我想和你辯論,結果你和我擺數據,這如何處之?
他隻能硬着頭皮道:“漢廷早有言,說是要一視同仁,是以我匈奴先輩乃行戶調之式,不僅納稅供人,而且服事供職,同于編戶,怎的現在又要追根溯源了。”
“好個詭辯!你說故土難離,我就告訴你,此處非汝等故土,但并非要驅離,這本事兩件事,你卻要混于一談,莫非是縱橫傳人?”陳止卻笑了,直視靳準,從容說道:“我也并非溯源,而是将事說開、說清,過去的事,不會因今人的舉動而被掩蓋,你匈奴不斷南下,漢納之,以之爲民,若是移風易俗,行我華夏之道,自可稱之爲民,但即便如此,過往經曆也不可抹除,當錄于史桑,以供後人品鑒。”
他的這番話,說的王衍、古優、左廉等人連連點頭,連對陳止頗有微詞的羅勳,都不由暗暗贊同。
諸夏衆史,不可輕抹。
“然爾等如今,卻要倒因爲果!”陳止的眼神陡然間淩厲起來,“因匈奴居于并州,就說并州乃是爾等故土,而且不移風易俗也就罷了,鸠占鵲巢恬不知恥,更行殺孽,恩将仇報莫過于此,殺之不足惜!這般行徑,當不得一個厚顔無恥?”
“當得!當得!”
“忘恩負義!殺之!”
“小族而侮大漢,死不足惜!”
靳準還未如何,門外的百姓就已鼓噪起來,群情激奮。
他們從陳止的一幹話中,明白了些曆史源流,不由興奮起來,配合着對之前北疆大敗的不甘,以及今日匈奴的猖狂與嚣張,第一時間就叫喊起來。
匈奴因爲一時之勝,膨脹而嚣張,因自卑而張狂,但這些中州百姓卻不怕他們,視匈奴不過一小邦番民。
而太樂署外的人,何其多。
每日文評一開,萬人空巷,不光是門外街巷,周邊的樓閣也早就站滿了人,此時一人喊開,從者雲集,從樓閣到街邊,無人不叫,皆喝罵之!
聲響彙聚起來,宛如洶湧江河,噴薄而來,充斥太樂署中,首當其沖的靳準等人,頓時被叫的頭暈眼花,那劉乂年齡畢竟不大,大起大落之下,更是五感轟鳴,身子都晃了晃!
靳準吞咽了一口口水,知道事不可爲,看着那一個個喊打喊殺的面孔,注意到不少來參與品評的學子士人,都滿臉通紅、一臉兇惡的盯着自己等人,知道再留下去,情況不妙。
于是,他硬着頭皮上前拱手道:“是我等孟浪了,本想來瞧個熱鬧,沒想到鬧出這般誤會,罪過,罪過,這就退去。”
劉乂在邊上聽了,心中不滿,有心開口,但聽着耳邊惶惶之聲,終究不敢多言,冷哼一聲,就要離去。
“慢着!”他們要走,陳止卻出聲了,“太樂署乃太常麾下,九卿從屬,公堂衙門,朝廷重地,爾等此來,亂了堂中秩序,更傷了兵卒,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當我華夏無人乎?豈不聞,王子犯法也有庶民同罪,莫非仗着是一方使節,就可以從容進出?華夏禮儀之邦,豈能任由爾等橫行?沒有這個道理,左右,将人拿下!送交有司!”
什麽!?
這下子,不光靳準愣住了,劉乂愣住了,連帶着王衍等人都是一臉震驚。
陳止要把匈奴使節給拿下!莫非想要問罪?
這……
“我看誰敢!?”
石勒暴呵一聲,來到劉乂等人前面,就要護持,他雖有着小算盤,但也明白,若是任由陳止拿人,那回去之後,怕是難以交代。
其人兇威赫赫,剛才的闖關更讓人記憶猶新,這番暴喝,居然讓門外的鼓噪都衰減了幾分。
陳止看着石勒,淡淡說道:“石勒,不要負隅頑抗,匹夫之勇爾,真以爲華夏之地,能憑着蠻力橫行?就算是蠻力,你亦不夠格,莫非忘了被東平侯追趕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