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起快步而行,來到了趙遠的身邊,看着對方所作的這一幅畫,嘴裏的稱贊,仿佛不要錢一樣,就這麽說了出去。
他自然是因爲形勢所迫,不得不爲之,但亦非信口胡言,因趙遠所作之畫,确實當得一個妙字。
這幅畫乍看之下,就是堂中衆人聚集,但筆法飄逸,乃是用的最近逐漸流行的暈染法,是以氣韻頗爲奇異,雖看不清諸多面目,但從個人的座位、站姿、衣着等,卻可以大緻分辨出身份來曆。
是以看到了這幅畫的人,都不由稱贊起來,連王衍看了,都忍不住點頭說道:“這畫之中,蘊藏着一股豁達之意,不拘于細節,而顯精妙,聽聞趙小君最近曾問西來法師之法,當是已有心得,畫中人物與那城外梵寺的壁畫,有相似之處。”
從王衍的話語中,能聽得出來,這位王家宿老對佛家有些好感。
聽得衆人稱贊,那趙遠露出了得意之色,他這人絲毫也無謙虛之意,對衆人的誇贊,都是甘之如饴,笑道:“諸位且先看畫,待得太樂令畫成,諸位分出高下,我二人也好在上面題寫一二字來,再看這書法是誰高誰低。
這話不是無故而言,也不是刻意拖延題字時間,而是趙遠也知道陳止書法非凡,擔心提前題字,會給畫作增彩,影響旁人的品鑒,所以想要先在畫作上分出勝負,再談書法。
由此也能看得出來,他對自己頗有信心,擔心陳止用書法給自己加分,換句話來說,他趙遠隻要在一項上得勝,即可。
不過,王衍也隻是說了兩句,就閉口不言,而是看向王覽。
衆人也紛紛回過神來,同樣朝着王覽看過去,知道後者才是盡頭的主角,是品鑒張媛與陳止二人畫作,誰高誰低的人選。
王覽被衆人看着,便站起身來,先看了一眼依舊埋頭作畫的陳止,又看了那近乎燃燒殆盡的燃香,跟着走到趙遠的畫作跟前,端詳起來,最後連連點頭。
“果然是有曹公之遺風,畫屋舍、人物須臾立成,果然妙哉!雖有粗犷與疏漏之處,但因是匆忙而成,是以有不足之處,若能定下心來,細細揣摩,思慮周詳再行下筆,當可更上一層樓,便是如此,也已近入品了!”
這已近入品的評價,在此時已是極高,因是臨時出題,臨時作畫,事先沒有準備,構思時間更短,有着諸多制約,等于是讓人戴着鐐铐跳舞,哪怕是丹青妙筆,亦要遜色幾分,所以這種匆忙局面下,便能做出近乎入品之畫,可見其能,隻要細細打磨,成就定然更大。
畢竟很多人,終其一生,辛苦掙紮,不要說入品,很多還不得要領。
而與之相比,那曹公之遺風,更是很大的稱贊了。
曹公指的就是佛畫之祖曹不興,又名曹弗興,在原本的曆史上,乃是三國時的東吳人,而今自然是新漢人士。
傳聞中,曹弗興可以在五十尺的絹面上作畫,尤其擅長畫人物,時稱心敏手運,須臾立成,頭面、手足、胸臆、肩背,亡遺尺度。
新漢仁宗劉禅,慕曹之名,請其畫屏風,曹弗興誤落筆點,因以爲蠅,帝以生蠅,舉手彈之。
此乃“誤墨爲蠅”的典故,可見此人的丹青畫技,已臻化境。
而這位曹弗興,從某種意義上而言,對王覽來說乃是師格,是他的隔代老師。
所以,從趙遠的畫作中,找到了曹弗興的一點遺風痕迹,馬上就稱贊起來,然後點評起來。
趙遠則收斂了之前的得意之态,做出了恭敬聆聽的樣子,着重記憶着,這并不是他在故作姿态,而是真心在記憶、學習,要知道,平時想要請教這位晉陽先生,那也是非常困難的,能借着這次機會,學習一二技巧,也是不虛此行的,更何況論起畫風,趙遠這樣融合了曹弗興之道的,能從王覽身上得到很多的技巧和經驗。
不過,随着王覽點評了幾句後,趙遠若有所思,覺得頗有感悟,随後就将目光投向了已然熄滅的燃香,跟着一轉,看向陳止。
不隻是他,衆人皆是一般動作。
陳止也已經停筆,似乎是趕在最後一刻,但在衆人看來,這種逼到跟前,才住筆的行爲,本身就表示了一種匆忙,很有可能是陳止沒有估準時間,最後眼看時限将至,不得不将後面的步驟都省略掉,匆忙掃尾。
這就像是後世考試做試卷,最後五分鍾内,囫囵吞棗一樣的,把個大概都寫在卷子上,根本顧不上檢查和正确率,隻求多做幾題。
但考慮到剛才王衍、王覽等人看陳止作畫時的表情,衆人多少還是有些狐疑的,等待着結果真正揭曉。
“左右,取我之畫,彰于諸君。”陳止倒還是一副豁達樣子,吩咐了家仆過來,見畫作舉起來,和之前一樣如法炮制,取了開來。
衆人頓時都好奇的看了過去,連趙遠也不例外,之前這趙遠作畫的時候,隐隐也察覺到陳止那邊有些異動,但他作畫之時全神貫注,心外無物,是以并未仔細探查,所以這時一看,那瞳孔猛然擴張,倒映着一幅畫卷。
嘶……
大堂中,亦接連響起了一聲聲倒吸涼氣的聲音,就見那一名名大家皆露驚訝之色,對陳止的這幅畫作,很是意外,乃至有些人露出了驚駭之色,如那樂起。
原因無他,乃是因爲陳止此畫,一眼看去,哪怕對丹青畫技不甚了解之人,亦能感受到那股奇異的韻味,其中玄妙之處,更是遠超趙遠的那幅畫。
若問爲何一眼就可分辨出來,那就是因爲陳止所畫,與趙遠之作十分相似,但無論是屋舍場景,還是其中人物,都有很大不同。
那屋舍更爲大氣,不是眼前的屋舍,而是一片宮殿,有一種開拓、空曠的韻味,那建築之中,更有一絲古樸氣息,讓人一看就知是古老之事。
這宮殿中的衆人,更是神色非凡,依稀有今日堂中衆人的風采,但從其衣飾中,也能看出來,有古之遺風。
而那細微的勾勒之處、人物的面孔等等,都是精妙無比,仿佛精研許久方才下筆,絲毫也看不出匆忙和趕工的痕迹,筆迹連接之處圓轉從容,帶有一種肆意而爲,偏又結構嚴謹,有一種随心所欲不逾矩的味道。
這種形而上的感覺,已然超越了單純的丹青之術,令人一觀,心馳神往。
尤其是王衍這等宿老大家,見多識廣,一觀此畫,看出其中技巧、神韻,已然超越了趙遠的畫作,但更讓他們在意的,還是其中的一縷熟悉味道。
隻是,仔細一想,又不得要領,想不到熟悉味道從何而來,但又有一種就在嗓子眼,下一息就能說出來,但偏偏就是想不到,因而如鲠在喉,不少人近乎抓耳撓腮。
突然,晉陽先生王覽一步一步走到陳止的畫作前面,仔仔細細的看了起來,表情頗爲複雜。
看到他的動作和表情,王衍等人的腦海中,仿佛瞬間又一道閃電劃過,将諸多思路貫穿,讓他們一下子就清明過來。
“風範氣韻,極參神妙,這幅畫和九變倒是有幾分相似!”
“不錯,不錯,此畫乍看之下,布置頗有玄妙,略不煩曹,而細細觀之,其中人物的細微之處,與晉陽之作近乎相似,隻是神韻不同。”
“看王晉陽的樣子,顯然也是一般感觸,或者說更爲深刻,莫非這陳止也是個追尋曹公之道的?”
一陣議論之後,衆人的注意力,又注意到畫作本身上來,從畫技和神韻,轉移到了其畫中深意之上。
一幅畫,乃是勾勒而成,丹青爲體,描繪的爲一時、一處之景,畫作本身的好壞,能自技巧判斷,以上中下流評判,而真正的出色之畫,往往還有背後之意,通過畫面表達出更深層次的含義,讓人回味,那就超脫了本來的範疇和藩籬。
陳止的這幅畫就是如此。
因爲陳止所畫的,其實并不是今日之聚會,乍看之下,和王覽所言題目似乎不符,但王覽的題目,本身就是個引子。
“但凡題引,可以以此爲題,分毫不差的描繪下來,亦可延伸其意,乃作追思,呈前人之事,以喻今時之景啊,現在看來,趙遠爲前者,而陳止當爲後者,他所畫之景,與今日情景似是而非,必有深意!”羅勳微微感慨,目光在趙遠和陳止的兩幅畫上來回掃視,“單論畫技,趙遠便就落了下風,若是在深意上又被壓一頭,那書法也根本不用比了。”
隔着幾個人,左廉亦感慨起來:“陳止此畫,其中之景,必與來曆,我心中隐隐有着猜測,莫非……”
看着那畫上衆像,蓦地,一個名稱跳入心中。
“這是……稷下學宮?”
說出這一句的,是那近乎愕然的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