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奇怪的說法,是那位作爲品評大家之一的袁荃,在旁聽了一陣子後,忍不住說出來的。由于他們五個人本就是衆人矚目的焦點,因此他的這句話,被衆人清清楚楚的聽到,但沒有人對此表達異議。
因爲,随着這場品評的進行,在場的衆人都發覺到,這次品評的内容,讓他們越發意外,但也越發的吸引他們的注意。
“這篇文章,寫的是宣武北征的内容,但角度頗爲新穎,不是聚焦于兵家沙場,而是着眼于書林文齋,寫的是幾位經學大家在戰亂之時,是如何堅持爲學的,利益深遠,不知是孫公子你在之前寫下的,還是這三天之中寫出來的?”
此時,經過對五位大家和參加士人的介紹後,品評已經進行到了第三個環節,讓參加品評比試的士子,将他們的文章都拿出來,要展示在五位大家的面前。
不過,在大家觀賞之前,先就有那吏胥過來,把文章的内容通讀一遍。
這文章的好壞,聽起來仿佛是一個主觀問題,但在這新漢時期,其實不然,因爲此時的文章,在流行趨勢上,本就有着一定的劃分,從東西兩漢時的賦,朝着骈文轉變,對文章的對仗、辭藻等,有着較爲普遍的認知标準。
這一點,從陳止的兩篇文章上就能看得出來。
無論是《師說》還是《六國論》,其實都是後世的傳世文章,但陳止卻沒有直接拿出來用,而是結合時代特點,在加入自身理解的同時,還按照此時人們所喜好的文體,加以拓展和深化,這其實就是對文章好壞量化标準的利用。
而對于王衍、郭凡這等文章大家而言,一輩子和文章打交道,更有教書育人的經曆,不光能看出文章好壞,更能一口氣說出其中的關鍵,進行分析。
所以,這邊孫特的文章一被讀過,五位大家就都紛紛點頭,明顯都有了看法。
孫特本來正期待着聽聽大家的品評,作爲大頭陣的,他身上擔負着不小的擔子,期待迎來一個開門紅。
所以,他的這篇文章,乃是經過精心準備的,連書院的幾位師長,都在其中給予了不小的指點和幫助,爲的就是一炮而紅,将南山書院的氣焰給壓下去。
隻是,不等大家出聲,倒是陶涯先來詢問他了。
面對詢問,若是在這品評正式開始之前,或許孫特也不會當一回事,更不見得有心思回答,可随着之前幾個環節的進行,現場的氣氛非常肅穆,充滿了儀式感,整個品評會都顯得重要很多,孫特亦不敢放肆,所以一聽陶涯問起來,也就回答起來。
“這文章,是我在爲學之時,得師長允許,入了守拙書院的藏經閣,在其中看到了前人事迹,有感而發,從那個時候開始,就有心要寫下來了,直到三天前,正好碰上幹了太樂令的提議,回去之後,正好想到這個念頭,遂成此文!”
他這話一說,這院中觀禮的衆人,不少人都露出了驚訝之色。
“沒想到竟是用了這幾天的時間寫出來的。”
“這話未必是真的,但我聽此文,心中頗多感慨,筆鋒老辣而直接,倒也和這孫特的性子相合。”
“我比較喜歡他的這篇文章,其實裏面有一部分,你們注意到沒有,和陳太樂的《六國論》之言,很是相似,不知道是否是從中得到了借鑒。”
……
衆人的交談,自然而然的轉移到了文章和孫特這個人的上面,實際上,今日到場的衆人,有着種種不同的目的,很少是真心要過來品鑒文章的,但奇怪的是,随着整個品評會過程的安排和進行,這些人本來的目的雖然沒忘,但也逐步投入到品評會之中了。
不光是院中之人在讨論,就連那屋舍之中,正在旁聽的太樂署從官們,也是津津有味,而且聽着聽着,那董續還忍不住道:“這麽一聽,這個孫特雖然性子有些刻薄,但他的文章寫的還真不錯,短短時間就能寫出這般文章。”
高疆則頗爲興奮,他們站着的位置,透過窗子,可以觀察到院中的景象,自是能發現,這院中的衆人,看着那些人的表情、聽着議論聲,他不由說道:“無論如何,這勢頭不錯,看院中人的反應,對孫特的這篇文章,也是頗爲認可的,若是最後能得到衆人支持,就是評判了高低,估計也能省去不少麻煩。”
字裏行間之中,其實還有擔心。
邊上,還站着劉綱、趙興等人,他們也是被邀請過來的,期間還幫了不少忙。
劉綱聽了董續的話,不由對陳止笑道:“陳兄,你當初在那王府晚宴中,乃是當場作文,論這一手,怕是整個天下也沒有幾人能比得上,你倒是說說,這個孫特的文章,到底是不是這幾天之内寫出來的?”
他這話一說,其他人也都留意起來,連董續、高疆等人都側耳傾聽。
陳止見了衆人表情,知道不好敷衍,先說了一句:“我說過很多次了,《六國論》并非當場所作,我亦沒有這般能耐。”
“好,好,我們相信。”劉綱笑嘻嘻的說着,那表情分明是半點都不信。
陳止無奈的搖搖頭,跟着才道:“至于孫特的這篇文章,理應不是最近寫成的,裏面有兩個句子提到了一年多以前的事例,其介詞卻表現出近似之意,所以這篇文章,其雛形至少不是這幾日才寫就的。”
陳止的解釋并不複雜,衆人都聽的明白。
高疆眉頭一皺,有些不解的道:“其實我也能想通裏面的道理,這文章堪稱上佳,短短三天,怎麽可能寫得出來,而且其中筆鋒老道之處,怕還有守拙書院的師長指點吧。”
馬選點頭說道:“這種情況是難免的,孫特他們今天過來,代表的乃是書院,那書院長者豈能不重視?根本無須從細節處分析,就可看出。”
他們當然都明白這個道理,但劉綱朝着窗開看了一眼,就有些不解的說道:“咱們能想通這點,院中都是書院學子,見多識廣,沒理由看不出來,怎麽一個個卻不見半點疑惑。”
“他們不是沒有疑惑,而是沒有必要疑惑,”陳止笑着回答,同樣朝着窗外看了過去,“對這些人而言,此事真假并不重要,他們本來也不是真心過來看品評的,隻是想知道結果罷了,現在被氣氛感染,覺得事情新奇,就當成是一樁逸聞,想要一探究竟,對他們而言,孫特說的是真是假,根本就不重要,也不會有人深究,更沒有深究的理由。”
這番話讓衆人陷入沉思。
“我有一是不明。”忽然,陸映卻開口了,“先前的一番布置,讓這太樂署中氣氛不同,肅穆許多,其實已經足夠,爲何還要在讓陶兄詢問那孫特這些呢?品評的乃是文章,孫特生平,衆人也多有知之,豈非多此一舉?”
陳止聞言,沒有立刻回答,而是指着窗外,說道:“陸兄,你再看下去,差不多就能明白了,品評書院高低,隻是今日的一個環節,我說過要根治書院争執的亂局,單純品評高低是不夠的,更重要的是轉變觀念。”
“什麽觀念?”劉綱好奇起來。
陳止笑而不語,而此時那窗外,則進行到了新的環節,在一番問答過後,陶涯将孫特的形象突出出來,在陶涯的口中,這孫特赫然成了一位品學兼優、孝敬尊長的有爲青年,連孫特自己都不由挺起胸膛,覺得自身的形象高大了幾分。
随後,五位大家就都得到了孫特的這篇文章,開始品評,而且讓在場衆人意外的事,剛才朗讀文章的時候,這太樂署還配了專門的書吏在旁邊聽寫,那邊念完,這邊也抄寫完畢,成了四篇,加上孫特帶來的那篇文章,正好五篇,五位大家人手一篇。
孫特的本篇,被交給了王衍,畢竟是資曆最老的。
随後,在陶涯的引領下,五位大家開始品評,首先說好的,說文章的結構,說遣詞造句,然後又說了不足之處,說了改正之法。
不知道,是不是先前的介紹起了作用,那孫特爲了附和陶涯總結的“謙遜好學”這個特性,在面對不足的時候,居然沒有像之前那樣性急,反而是低頭受教,表示改正。
當然,這也有面對幾位大家,他不敢太過放肆的原因。
隻是這樣的行爲,多多少少讓旁人對他生出了改觀和好感,引得院中不少人竊竊私語,評價頗高。
這些議論聲傳入了盧阡的耳中,頓時讓這位南山書院的佼佼者眉頭皺起,暗暗握緊拳頭。
“我可不能讓這孫特比下去了……”想着想着,他的目光落到了陶涯的身上,想着剛才情景,料到自己也會被詢問寫文章的情形,不由盤算起來,“等會問我的時候,我當如此這般的回答……”
漸漸的,他投入到了編造寫文環境的思緒中,連本來擔心的事,以及答應了徐府的事,都抛之腦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