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這幅神色落在齊直的眼中,卻讓他有些意外。
“怎麽回事?莫非是虛張聲勢?過去未曾聽聞此人在音律上有所表現,而王布與我言及之時,也是說搜集了這陳止自小到大之事,裏面也沒有提及他的音律之能,連品狀書上都沒有寫,難道這人有音律之能,居然還不彰顯于世,而是隐藏起來?”
按着當今世道的風氣,這若是有一過人之能,那就得顯現出來,也好讓人知道,從而積攢名聲。
原因也很簡單,在這個時代,名聲就是根本和資本,是通往更高位格的敲門磚,能夠取得名聲的能耐,又有誰會隐藏起來不用?除非那人另有所圖。
齊直在這之前,就與王布接觸過,而王布則是那位尚書左丞張應的屬官,他和齊直有些交情,也知道其人住的地方,距離陳止他們落腳的地方不遠,所以才找上門來,投其所好的許下利益,再輔之以其人所在書院的種種利益,終于說動了此人。
齊直過來拜訪,代表的不光是個人,還有背後書院,在他面前展現音律之能,就不光是給他一個人聽,同時也是向外公布能力,這個道理,齊直相信陳止不會不懂,那這樣的虛張聲勢就沒有意義了,因爲自己是不會中途退去的。
“他真的擅長音律,而且之前沒有顯現出來,一直藏着掖着?”
在他的腦海中,隻剩下這麽一個解釋。
就在齊直心裏變幻不定的時候,陳舉已經将樂器取來,放在陳止身前。
這琴并非陳家所有,因爲陳止過去未曾顯現這音律之能,這車隊也就沒帶樂器,因而此琴實乃院中裝飾。
有鑒于此,這位家丁頭子的眼睛裏,也滿是疑惑,看了看那支秦,又瞅了瞅自家少爺,心裏嘀咕着,自家少爺什麽時候學了樂器,過去可沒有聽說過,隻是随即想到,這位七少爺自從崛起以來,所做之事旁人見之,都覺得他不甚擅長,但最後卻都出人意料。
不光是陳舉這麽想着,在這堂中兩邊,陶涯等人看着那支琴,也有着同樣的念頭,都思量着陳止過去隐藏了音律的本事,直到此刻才顯現出來。
他們卻不知道,陳止第一世的時候,是學了點基礎的音樂,前世也抽空以做娛樂,并且得簽筒之助,略有所成,但在一般人中或許稱得上好手,但按着齊直所言,這太樂令還要開壇講律,那陳止的這個水平,是怎麽都達不到的,那至少也得是國士的程度,類比起來,就算達不到他書法的層次,那也得接近棋藝才對。
而齊直最後的幾句話,已然暴露了對方的想法,陳止也知道要展露音律,那就不能太差,否則對未來開戰工作很不利。
但這些擔憂,陳止并不放在心上,因爲他也有着底牌,正是那本《蕭規曹随冊》。
之前朝廷送來官服、官印,陳止接下來之後,就抽了個空,回到房間,将那本書冊帶上,然後将陸映的那一張人傑書頁加入其中。
這一放進去,三張空白書頁的其中之一,就被覆蓋下來,與那張紙融合爲一,當場陳止就察覺到了那書冊中流淌過來的諸多信息,讓他瞬息之間就覺得自己沉浸音律之道許久,那雙手之中,更多許多熟悉之感,看着房間裏擺放着的、用作裝飾的琴筝,就有上前彈奏的沖動。
當時他就常識了一番,然後感慨這書冊的神奇,更驚訝于陸映的謙虛,這位江東才子,并不以音律聞名,但其琴技實乃上乘,就算是放到這京城洛陽,也可與人傑一争長短。
正因如此,當齊直順勢用力,陳止也就不客氣的将計就計,待得長琴擺好在身前案上,他兩袖一甩,輕輕彈動,頓時那琴聲從衆流淌出來,宛如高山流水,順暢無比。
叮叮咚咚,聲音幹脆、清澈,令聞者不自然的沉浸其中。
但随着琴聲的繼續,陶涯、劉綱等人不由驚訝起來,他們聽得出來,陳止彈奏的,實乃江左的一首民曲,整個曲風偏向于輕柔、細膩,好似豆蔻少女在溪水之中嬉戲,帶來清亮與歡快。
這樣的民曲,在民間流傳甚廣,而且并無明确的作曲之人,多數是還經年累月下來,百姓們自發傳唱,形成的曲風,所以多數都被大戶人家的們拿來練手,平時興緻所緻,信手拈來,爲酒宴之事助興。
不過,這種随處可見的民曲,人人熟悉,卻也因爲太過普遍,而難以彈奏出彩,很容易泯然衆人,因此頗能體現出音律之能。
現在陳止這麽彈奏下來,就算是粗通音律的,都能感覺到裏面的不凡,知道不是尋常人能彈奏出來的,當然驚訝。
尤其是陸映,更是覺得陳止的彈奏之中,很多地方的領悟和停頓,與他感觸不謀而合,那本來就有的知己之感,不由越發濃烈。
就這樣的,整個大堂中的衆人,都在這優美的曲調聲中,漸漸陷入平靜。
待得一盞茶的時間過後,琴聲停歇,這大堂中還是久久無人說話。
陳止收回雙手,感悟着琴音的餘韻,心下也不由感慨着:“這《蕭規曹随冊》的效用,當真是奇妙,一首曲子彈下來,竟然有得心應手的感覺,隻不過這種感覺畢竟是虛假的,其實不可持久,等陸映的這個能力被覆蓋了,那這種感覺也會消逝,不過……”
他看着自己的雙手,感受着其中的一點餘韻,緩緩閉起眼睛。
“這種感觸,通過親自彈奏,其實可以被身體記憶,那《蕭規曹随冊》的作用,主要是作用在感觸和經驗上,偏向于精神境界,所以才會被歸入道家,等能力被覆蓋了,精神上失去了這種感觸,但隻要肉身彈奏的夠多,筋骨之中自然有身體記憶,靠着這種記憶,一樣能進行學習,要走馬上任那太樂令,總不能真的外行領導内行吧,那是要出亂子的,還是得了解和研究一番,才好依着我的想法施爲。”
對陳止而言,這簽筒的道具固然方便,但單純隻是用來應急,或者說快刀斬亂麻的話,未免太過可惜,也顯得太過單一,因此陳止多會嘗試着,從側面得到其他的收獲。
此時,他就考慮着,是不是以後多多訓練,靠着身體記憶,從側面将記錄下來的人傑書頁能力,慢慢的學會,也算不浪費了這樣的好物。
陳止這邊閉目沉思,其他人卻也不敢打擾,更不敢貿然開口,陳止剛才一曲,着實讓他們意外的不輕,這樣的音律水平,放在洛陽也能出名,尤其是對比起他過去從來沒有顯露過音律之能,其中反差,更加讓人意外了。
過了幾息之後,陳止重新睜開眼睛,看着滿臉驚訝的齊直,笑道:“雕蟲小技,讓齊兄見笑了。”
“入夢君謙虛了,謙虛了。”齊直趕緊搖搖頭,雖然臉上還有笑容,卻顯得勉強了幾分,但兀自維持着風度。
陳止又道:“不知這等音律,可能入得閣下之耳?可否坐得穩那太樂令之位?”
“自是坐得,坐得。”齊直嘴裏這麽說着,可他自己卻有一種坐立不安的感覺了,看着陳止的問話和表情,齊直就已經知道,自己的本意已經暴露,再留在這裏故作親近,着實有些煎熬,這就有了離開的念頭。
簡單的說了兩句,他趕緊借口不打擾陳止入城,迅速告辭,然後匆匆離去,走的時候,這風度已經折損了幾成。
看着其人遠去的背影,劉綱忍不住感慨道:“這人還真是有名士之風,不愧是楊家門徒,還是書院士子,說話好聽,可以爲友啊。”
聽到他的話,陶涯卻忍不住笑了。
“老陶,你笑什麽?”劉綱滿臉不解,但聽出了聲音中嘲笑。
“這人可不能爲友,他今天過來,不懷好意啊,可惜陳兄的本事出乎了他的意料,這才不得不順勢下台,然後匆匆離去。”
劉綱眼睛一瞪:“什麽意思?難道這齊直是來挑釁的?我怎麽沒看出來?他不是好心提醒陳兄的麽?”但看着幾人表情,回憶剛才的情況,也明白過來,不由惱怒,“這洛陽不愧是首都,這裏的人也太會玩了,套路太多啊。”
陳止止住幾人閑聊,笑道:“行了,咱們先不說這些了,蘇先生,車隊也準備好了,咱們這就入城,我也好見見叔祖父。”
蘇遼也見了剛才的過程,此時态度更加恭敬,看着陳止的目光中,除了恭敬,更多了一絲敬畏。
他躬身退去,很快就安排妥當,又與此處負責接待的胥吏做好交涉,就帶着陳止一行人前往洛陽,準備拜會那位陳太仆。
另一邊,齊直離開了陳止住處,就馬不停蹄的來到一家酒館,一進門,就見到了等在那裏的王布。
王布本來正在自斟自飲,見了急急而來的齊直,看那表情,就知道事情未能辦妥,卻也不遺憾,反而是一擡手,指着身邊的坐席。
“齊兄,你回來了,來,來坐,不要沮喪,咱們從長計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