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賢侄,你的意思是說,讓我把擠壓的案子,一一破了?證明能力?”周添小心的問了一句,跟着就搖頭道,“恐怕不行,你是不知道啊,那些案子是有多繁瑣,很多連理都很難理清。”
鄉中遊徼的職位,主要負責巡查,其實沒有斷案之責,不過随着世家壯大,鄉間官僚機構随之收縮,爲了服務大族,小官吏的職能也就複雜起來,以便于爲世家奔走。
遊徼這個位置,和鄉間百姓接觸的最多,出于節省人力的考慮,漸漸有了臨機決斷之權,可以接觸部分告訴,隻有無法當場判斷的案子,才會上報過去,等待日後審查,這樣就有了積案。
陳止知道周添的擔憂,就道:“有人以此爲借口,想撤掉周叔的職位,那将案子都破了,是最簡單、也是最直接的方法,事後就算有人想再做文章,也是無從做起。”
周添苦笑起來:“話雖如此,但關鍵在于,不光當前的案子,還有許多積年老案被他們拿出來指責,這些案子可就多了,沒有三百也有二百,根本破無可破,爲之奈何?”
陳止卻是眼中一亮,但表面還是不動聲色的道:“先去一觀再說。”
周添見勸不動,就不再堅持,他畢竟有求于人,既然陳止想出了這麽個主意,不好直接否決,就想着先帶陳止去看看情況,了解一下其中的困難,若能知難而退,再勸起來也就方便了,順便還能再求一波人情。
商定之後,兩人也不在周家待着了,幹脆直接前往卷宗存放之處。
小書童陳物也跟着過去了,不過走着走着,他卻疑惑起來。
“那什麽禦史庾亮就是在查案,少爺跟他交惡,對方不會善罷甘休,少爺也不會束手就擒,難道是想在查案上将那人壓下去?這才找上這周添?可那個庾亮查的是大案要案,事關朝廷和勳貴的,少爺找的周添隻是遊徼,涉及的案子不過鄉裏糾紛,連白家的那個案子都比不上,怎麽和庾亮相比?”
陳物跟陳止這麽長時間,很多時候,一樣看不出陳止的目的,但他知道,陳止做事不會無的放矢。
“也罷,說不定最後就有什麽意外變化呢。”
想着想着,他索性放下心思,安心跟随起來。
遊徼存案的地方,其實還在縣衙,由薔夫經手。
薔夫負責一個鄉的訴訟和征稅,是個影響力很大的位置,周添這個鄉的薔夫,在歲旦之前剛剛換了一位,名爲胡庸,人如其名,爲人中庸,入職以來,本着不得罪人的信條,對誰都客客氣氣的。
陳止和周添過去,這位薔夫也沒用什麽閑雜人等的說法阻擋陳止,畢竟胡庸也知道陳止的名聲,反而給與配合。
一路綠燈之下,陳止很快就來到了卷藏館。
此館分幾間,最裏面能看到有人把守,那是縣衙爰書存放之處。
爰書涉及衆多,有随堂供詞、罪言的筆錄,有庭審的過程記錄,連偵查筆迹也包括在内,是真正的案件檔案,重要卷宗。
白青上公堂的時候,那位刀筆吏羅遷,就是負責記錄爰書的,整個案子的過程,都記錄在裏面,對地方衙門來說很,爰書意義重大,所以有皂隸看守,按時換崗。
陳止的目标不是這一間,而是靠外的一間。
這間卷藏館很大,擺放着一排排書架,隻是書架上的爰書和卷宗散亂,多數是随意擺放上去的,鮮有人整理。
“這就是幾個鄉裏卷宗、爰書的存放之處,若要複審訟文,要先在這裏挑好卷宗,寫好上呈,那邊有桌椅,可以坐着看。”周添簡單介紹了一下,“已經封檔解決的在最裏面,這外面幾個書架上的,就是當時難以定奪的,想要提複,須得給出一個章程,經獄使等上官同意,才能将卷宗請出,繼續處理。”
這過程,和我前世在軍中和小沛施行的規章類似。
陳止心中默言,目光掃過一排排書架,抽出一兩本查看,眉頭漸漸皺起,發現了問題。
由于陳止前世的參與,導緻這個時代的案件審理過程較爲完善,但受限于人員構成和專業劃分不夠,誕生了新的矛盾和問題,就是過程變得繁瑣,導緻下面的人懶得辦理,稍微有點複雜的案件,都直接走流程存檔。
“怎麽樣?這裏的卷宗,雖不比縣衙刀筆官的記錄,可也将過程和細節都記錄下來了,沒有多少遺漏,賢侄啊……”周添還在說着,想借着卷宗、爰書的複雜,勸陳止放棄想法,重新回到走後門的道路上來。
隻是話還沒有說完,陳止就蹦出一句:“這個供述人有問題,這場兇殺案,此人有不小的嫌疑。”
“……所以還是不要在這上面浪費精……嗯?你說什麽?”周添驟然停下,然一臉疑惑的看着陳止,又問了一句,“賢侄,你說什麽供述人?嫌疑?”
“就是這本爰書上記錄的口供,”陳止指了指手上的卷宗,“按照這個供述人的說法,是肯定找不到真兇的。”
陳止手上的這本爰書,記錄的是個鄉間農夫喪命的案子,不涉及世家大族,又沒有太多線索,因此沒被縣衙卷藏館收錄,而是放在這裏。
爰書記錄的,主要農夫的幾個親人,其中有一人格外重要,乃是死者的堂兄,就是他發現了農夫的屍體。
同時,這上面還清楚的記錄着,屍體的脖子上有被勒過的痕迹,死因也源自于此,還有案發現場的一些描述。
周添在驚愕過後,湊過來看了一遍,依舊是滿頭霧水,就問:“裏面有什麽問題麽?我沒覺得話中有何不妥啊。”
“這個發現屍體的人,他的叙述有問題,”陳止眯起眼睛,解釋起來,“按照他的說法,他的堂弟三天前得了風寒,渾身無力,卧病在家,最後被人勒死,無人看到兇手,他還說,現場有掙紮搏鬥的痕迹,這就是問題所在。”
“沒毛病,”周添頓時一副不得其解的樣子,以爲是陳止不懂裏面的邏輯,有心要給他科普一下,“人若被勒住了脖子,就會拼命掙紮,肯定會在現場留下痕迹的。”
“那是正常情況,”陳止搖搖頭,指着爰書上的一句話,“按爰書所寫,死者不光受到病痛折磨,身子還比較瘦弱,這樣的人被勒住了脖頸後,根本沒多少力氣反抗,而且從書上的描述來看,對方還用了繩子一類的工具,能完美圈住脖頸,不留縫隙,脖頸的經脈一被壓住,就阻礙了元氣流動,會令人神情恍惚,很快就會昏迷,更不要說掙紮了,所以這個掙紮痕迹,就非常可疑……”
陳止說起來,又是經脈,又是元氣的,聽着有些玄乎,其實不過是用這個時代理解的語言描述罷了。
實際上,他很清楚,勒頸殺人的原理,不是堵塞氣道把人憋死,而是通過壓迫頸部的動脈來奪命,頸動脈是負責給大腦輸血的,近九成的血液經過這裏,頸動脈一被壓縮,腦部供血供氧不足,就會喪失意識,進而死亡。
如果真像卷宗所言,兇手是以繩索勒脖,幾乎沒有間隙和死角,如果被勒人的體格強健,還可以掙紮,會留下掙紮的痕迹,可死者卧床,身體孱弱,又有病症纏身,一旦被勒住,很快就會喪失意識,哪裏還能掙紮?
這個看似簡單的描述中,已經留下了漏洞。
“這個死者的堂兄說出來的話,是有問題的。”
周添也意識到不對了,趕緊讓人寫了個章程,送了上去。
上面一聽說有陳止攙和,也不敢怠慢,以頗高的效率完成審批,當天下午就将那堂兄抓來了。
此時距離案發,已經過去了幾個月,那位堂兄早就繼承了堂弟的家産,生活水平有了明顯的改善,可心裏越發不安,突見皂隸臨門,被帶回衙門一恐吓,很快就招供了。
“真是個沒心沒肺的畜生,爲了點家财,就謀害親人性命!”
等一切水落石出,周添就是一陣感慨,跟着就是驚訝于陳止隻是看了一眼,就抓住了關鍵,這心裏不由重新評估起來,難不成自己這職業水平,還不如這位?
想着想着,還想跟陳止探究一二這背後的意義,沒想到後者興緻缺缺
他們卻不知道,後世新社會派推理的作品都是這個道道,每當犯人認罪,就得來一段真情吐露,早讓陳止對這一套免疫了。
“多虧了陳公子啊,我等當爲公子表功!”
“公子明察秋毫,這案子放了這麽久,公子一來就給解決了。”
“不錯,幫了大忙了。”
連獄史、獄門亭長等,也驚訝于陳止的效率,一一過來緻謝,隻是他們嘴上說着感謝的話,可這臉上多少還有狐疑,因爲按照下面的禀報,這位隻是看了一眼卷宗,說了兩句,讓人把人拿來,就直接破案了,未免太過玄乎了。
一眼破案,有這麽厲害?
八成是誇張了,但能耐肯定是有的。
他們都知道陳止的名聲,人家連王彌都能說死,心血來潮過來破個案也不算什麽,再加上還有他與庾亮的傳聞,也涉及案情。
想着想着,幾人頓時覺得,這或許是個麻煩,趕緊這位伺候高興了,送走再說。
那獄門亭長心裏還有些埋怨周添,你說你周添,爲了個人利益,把這麽個人引來,太沒大局觀了,隻是陳止當面,不好訓斥,隻是那眼神卻讓周添略感不安。
而陳止則很清楚,這案子真想破,這些人費點功夫也能破,但因獎懲失效,沒有動力,加上油水不多,自是束之高閣。
“無論大族、小族,還是民家,都是一樣的,财帛動人心,親人爲此反目,沒什麽值得驚訝的,就算再過千年也不會變化,周叔,當務之急是繼續辦案……”說着,陳止的目光掃過整個卷藏館,在一個個卷宗上劃過。
“單靠這些普通案子,破個一個兩個,根本無法達到我得目的,得搞個大新聞,就得下點力氣,兩三個案子根本不夠。”
這樣想着,他就讓人将十幾本爰書拿了出來,要一一過目。
卻讓周添、獄史、獄門亭長面面相觑。
您這都破案了,還不過瘾?
很快,陳止觀書破案的消息傳到了庾亮耳中,頓時讓這位侍禦史輕蔑一笑。
此時的庾亮,正在卧冰樓與衆人品茶。
魏歐等人聽了消息,同樣一臉愕然,跟着就是失笑。
“敢情他陳止,是真想在審案上跟禦史一較高低?可……可也不能選鄉間糾紛啊,這格調太低,完全沒有可比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