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對這首詩的品評卻沒有多少,就算有,也多是品評這首詩的警示之意,以及寫詩的那字,有多麽的玄妙。
在戒賭詩原本所在之處暴露之後,更有不少人前往劉家欣賞,都對那手行草贊不絕口。
不過,單獨看這首詩的韻律和格式,卻有諸多缺陷,但一般不會有人拿來攻擊陳止,因爲這首詩誕生的前因後果,他們也都知曉。
隻是,此時陳華卻拿這個爲借口,用以攻讦陳止,刁難之意沒有半點遮掩。
“此詩來曆如何,彭城上下無人不知,你拿這個此事來說話,未免有失公允吧。”連王建都看不過去了。
王建很清楚,這詩的好壞,根本影響不了陳止的名聲,真正會受到影響的,還是蒙學中的孩童。
孩童赤子,對世界的認知簡單直白,好就是好,差就是差,非黑即白,一點壞,就認爲全部都壞,陳華借一首詩污蔑了陳止,成人自然嗤之以鼻,可孩童卻難免狐疑,自然會影響開蒙效果,時間不用長,隻要十天半個月的,就足夠陳華脫出困境,恢複潇灑。
“這陳華手段倒是另辟蹊徑,隻是心思着實歹毒!”頓時,王建對陳華的觀感更差了,卻也好奇陳止要如何應對,這事外人可幫不上忙。
陳止卻是搖搖頭,臉上露出了遺憾之色,說道:“本以爲你師從名師,又在江左有不小的名聲,必有高論,收你做弟子也不算虧,但現在看來,是高看你了。”
“你什麽意思?”陳華眯起眼睛,臉色十分難看,拜師的事就夠讓他憤怒的了,但聽陳止這口氣,還覺得收自己爲徒,是吃虧?辱人過甚!
倒是王建一臉驚奇,這拜師之事,他事先并不知情。
陳止笑道:“你拿首詩來品評我,真是天下奇聞!豈不知子之論《詩》,明存亡,辯得失。故小人歌之以貢其俗,君子賦之以見其志,聖人采之以觀其變。可見詩是言志之物,怎麽到了你的口中,卻隻注重玩味韻律了?你隻有這種眼界和程度,也敢說我誤人子弟?速速退去,不要留在這學堂之地,污了赤子之心!”
陳華本來準備了一肚子貶低的話,可聽到這裏,卻是念頭炸裂,差點沖過來給陳止一拳!好在有殘留一絲理智,勉強站在原地,可是那臉卻已經成了豬肝色。
這是說他格調太低,站在這,連學童都可能被污染啊!
陳止這段話的核心思想來自隋代的王通,他記不得原文,但記得核心精神,本意是說,面對一首詩,主要是領悟精神實質,而不是拘泥于形式上的格律。
這話直接就把陳華壓到了一個非常低的層次,成了一個隻注重形式,沒有内涵的位格上,再加上後面的話,沒有髒字,卻足以讓他的名聲跌落許多!誰能受得了?
有這麽個評判,陳華本來準備了一晚上的說辭,都被生生堵在嗓子裏,根本說不出來,怎麽說,都逃不出一個玩味韻律的範疇,憋屈!
連王建都愣了愣,然後撫掌而笑,說道:“好個明存亡,辯得失,這和研讀經典是一個意思啊,不光是要解釋經典的字句,還要把握其中義理,理解通透,得魚而忘荃,得意而忘言!陳先生高才,我當記述今日此事,宣揚彭城同道,也好讓他們知道,我彭城士子中,也有陳先生這等深得經義的人物!比那些徒有虛名的狂妄之人,不知道好上多少!”
什麽?
陳華一臉驚恐的看向王建,見此人儀表堂堂,一副正派模樣,可心思怎麽如此歹毒?今天這件事,你還要記下來,再宣揚出去?
這是拿我的名聲做柴火,給陳止添把火啊!這彭城人,都是什麽人啊!
咳咳咳!
氣急之下,陳華一口氣喘不過來,連着咳嗽幾聲,手腳微顫,狠狠瞪了王建一眼,知道不能放任,心念急轉。
今天這事他隻顧着找個突破口,打擊陳止的威信,加上時間緊迫,根本沒有布置後續手段,本以爲怎麽也要和陳止辯論幾句,沒想到對方一開口,路就被堵死了,還碰上王建這個見證人。
“這要是真傳出去,那就太不妙了!我可正準備出仕啊,這事一傳出去,淪爲笑柄,那起家官可怎麽辦?”陳華滿身冷汗,也顧不上揚名蓄勢,再進一步了,能否保住現有的鄉品,成了頭等大事。
危急關頭,陳華反而鎮定下來,索性将心一橫,強撐精神,咬着牙對陳止說道:“陳止啊陳止,我也不得不承認你巧舌如簧,可你說再多也是無用,除了那麽一首詩,你也就給人寫過幾幅字,可有拿得出手的文章?就你這樣的,江左世家不知凡幾,也想做我陳華的老師?簡直笑話!”
大義凜然的斥責了幾句,陳華到底是撐不住了,一甩袖子,轉身就走。
他一邊走,一邊擡手擦着額頭冷汗,還瞪了身邊的仆從一眼,今天的事,就是這仆從出的主意,結果非但不成,還留下笑柄,事後他定要追究。
那仆從暗叫苦也,但也無奈。
回到牛車上面,陳華登時長吐一口氣,癱倒其上,整個人仿佛虛脫了一樣,想到後果,不禁後怕。
“完了,這名聲沒賺到,還要折下不少,真是晦氣!晦氣!那陳止,連同這彭城陳家,還有這彭城人,都是奸詐無情之輩,我須得早作準備,對!我可不能繼續留在這了,這裏的人,都太壞了!”
從那日拜賀開始,陳華是處處不順,他現在是打定主意,一會去就收拾行囊,明後兩天就抓緊時間離開,不然陳止或許不追究五日之約,但那陳羅肯定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另一邊,随着陳華主仆兩人離開,王建卻忍不住道:“不知這陳華是如何得來的名頭,莫非是靠着家世和他那個老師?陳公子,他的話,你不用放在心上。”他見陳止若有所思,以爲是在意陳華指責,就安慰了一句。
陳止點點頭,琢磨着陳華臨走時的話,今天陳華的作爲倒是給了他一個提示,打開了思路。
“這詩賦文章,單看格律韻腳,恐怕算不上絕學,既然是要言志的,就必須言之有物,這個可以思量思量,另外,不知道書法字體算不算,還有……”
經過這一段插曲,王建也不好再打擾陳止,說了兩句,就回到正堂,陳止也回了開蒙堂。
兩人沒有注意到,角落裏陳蟄卻是眉頭緊鎖。
陳蟄家貧早忙,心智比同齡早熟,自然是看出了陳華的惡意,覺得此人卑鄙,他跟着陳止學了幾天字,又天天聽祖父稱贊陳止,情感上自然有了偏向。
“那個人真是無禮,竟說七少爺無才,他根本不知道,七少爺每天說的話,都藏有深刻道理,對了!”
突然,他眼中一亮。
“我把師說上的語句整理一下,不就能成一篇文章了?而且都是七少之言,也好幫他正名!”
想法很好,可等學堂放休,陳蟄忙完回家,先讓祖父把陳止今天說的幾句記下來,接着就想整理語句,可這一動手,才發現根本就不可能。
不說他認得字不多,單單是一篇文章,就不可能單純靠字句羅列而成,尤其是這個時候的文章,有自己的格式,好的文章,還必須突出思想。
要通過組合語句做到這一點,莫說陳蟄,就是陳皓也一籌莫展。
這位老人聽了陳蟄的想法後,先是惶恐,有心勸誡,他覺得私自記錄陳止的言論,等于偷師,罪名不小,可等他聽到陳華的事,注意到孫子對陳止的維護之意,眼珠一轉,心生一計。
“說不定這是一個機會,乖孫兒,你過來,我教你一個說法,你明日見了七少爺,拿着這篇師說,如此這般……”
次日,也是五日約定的最後一天。
不過對陳止而言,這個五天不是和陳華的約定,而是跟王建的約定,而後者已經決定留下來了。
今日陳華沒有再露面,陳止料到了此人的想法,昨晚就找來陳羅有了布置,所以并不放在心上。
一輪教罷,陳止收拾了一下,就要離開。
“陳華這人是不會守諾了,但我這幾天也不是一無所獲,至少補充了銅錢光暈,簽筒也将再滿兩格,要不了多久就可以再次抽簽了,說不定能有意外收獲……”
他邊走邊想,但前方卻出現一人,正是陳蟄。
陳蟄站在門邊,裏拿着一張紙,一副拘謹的樣子,他見陳止走來,先是小聲的叫了一聲先生,然後就把手裏的那張紙遞了過來。
“我記得你叫陳蟄吧,這是?”陳止看了陳蟄一眼,一低頭,目光掃過那紙,略感驚奇,注意到上面記錄的,都是自己曾說過的話。
陳止爲師的幾日,說過的話有很多,自己并沒有刻意記憶,但此時一看,卻發現了一點端倪。
原來因爲帶入了老師的角色,加上有心留下王建,陳止說的話很有針對性,是他憑着後世記憶,結合衆人之言,總結出的精華。
古人、今人都有智慧過人之輩,雙方在心智上并無差别,後世的人的一部分優勢,也就是經曆時間沖刷、總結過後的經驗之談。
此刻,陳止說過的很多經驗結晶,就在這張紙上。
蓦地,他又看到了那個名字,心中一動。
“師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