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風嗚咽,吹過蒲州那厚實的城牆,聽上去如同鬼哭。
由于時下邊防的功績之一就是種樹,所以山西一帶此時植被十分茂密等閑不會起風,可是這幾日的風格外猛烈,吹得風雲變色日月無光。蒲坂渡的黃河水,也随着這少有的風,變得猖狂起來,翻滾的波濤似乎随時可能沖上陸地席卷一切,守堤人堅持宣城,自己在夜晚聽到了河水裏傳出哭聲,有人發現渾濁的河水泛紅,便認定這是老天降下警示,預示着将有大災難降臨。
蒲州的百姓變得緊張而又敏感,寺院的香火變得更加旺盛,關帝像前,始終有信徒在磕頭祈禱。
伴随着異相的,便是謠言。先是有人說大同在分田,把天潢貴胄的田地都分給了那些懶惰讒滑的刁民,小王爺出來阻攔,便被欽差範進打死了,讓百姓們人心惶惶。随後又有人出來說,那些土地分給的都是朱家人,而小王爺也沒死。百姓們就更加無所适從,不知道該相信哪個。大家隻是确認了一點,大同确實在分地,就是不知道誰分給誰。
再後來有行商帶來的消息更爲複雜,包括大同那邊的土地賦稅正策,人們可以不需要去服役,今後隻交錢,就不必再去應官府的差,官差也沒有下鄉拉丁的權力。哪怕是打仗,也不能從民間強征夫子,否則可以打死。
老百姓不敢相信這種好事,可又希望這是真的,于是關注程度更高。随後一些謠言開始指向蒲州首善之家的張老員外,張家的人開始出來幹預,兩方面發生了一些沖突。這些行商居然不是等閑之輩,與張家的沖突中沒落下風,而一向站在張家這邊的軍隊,這次則選擇了中立,讓本地的百姓聞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味道。
後世有人說起晉商,總是刻意把他們妖魔化,如同莫須有的文官集團一樣,成了負載世界之惡的容器,就是不知道有沒有一群人來争奪。其實這個時代的晉商,也就是一群商賈。比起鑽天洞庭遍地徽,他們的影響力還有所欠缺,但是因爲地緣的關系,承擔了九邊的軍糧運輸任務,因此提高了自身的影響力。
在邊軍裏他們确實有自己的人,但是如果認爲他們因此就能号召邊軍起來造反,那就純屬想多。在一個國家的行政體系沒有崩潰之前,商賈根本不具備和朝廷對抗叫闆的能力。晉商們會栽培自己的子弟讀書,進入體制,借助權力爲所欲爲,又或者收買邊軍,爲自己謀取利益。但以上這些的大前提,都是建立在規則之内的基礎上。
依靠财富構建起來的關系網,他們保證自己與權力有博弈的餘地,可是一旦朝廷真的下定決心動手,沒有商人敢因此就舉起反旗。那些收了錢或是依賴商賈提供物資的軍隊,平時可以爲張家提供方便,或是幫着他們對付一些人甚至殺人,可是讓他們和朝廷對抗,那純粹是白日做夢。大家都是錢财交易,不會做這種找死的事。
作爲張家家主的張允齡表現得倒是很淡定,每天例行伺候花草,然後招來幾個掌櫃問話,仿佛一切如常。隻是不久之前去拜訪了同城而居的襄垣郡王,在用過酒席之後,趁着興緻驅車田間,視察了自己的土地。
年邁的獅王依舊保持着威風,廣袤的領地上,佃戶肉袒深耕揮汗如雨,無一人敢冒犯家主,也無一人口吐怨言。當張允齡走到他們面前時,這些佃農都緊張的跪倒,恨不得親吻家主的靴子。
張允齡攙扶起幾個年紀最大的佃戶,詢問他們土地的情況收成如何,又問了莊頭管家對他們怎樣,再次闡明張家的租稅數字,防止管事從中做手腳,多收租稅。
老人跳下馬車,拉着這幾個老佃戶的手,來到田地裏,揮起鋤頭,自己也耕作了一番,出了一身的汗,但是神情很是愉悅。他與幾個老人一起回憶着這些土地開墾的過程,自己當初是如何帶着大家一鋤一鎬,把無主荒田變成了如今肥沃的田地。遇到災年,自己施舍了多少米糧,保證蒲州地面不會有人因災荒餓死。而在自己的兒子當上次輔之後,自己又如何保證張家的佃戶不需要承擔官府的徭役,即便是在山西局勢最危險的時候,張家的佃戶也不需要到邊關去應兵役。
他說的都是事實,幾個老農提起往事,也都感動得眼含熱淚,張允齡的情緒也極爲激動,當場宣布:所有佃戶欠張家的債,本金一律減半,利息全免!往日裏欺負佃戶最厲害的幾個管事以及護院甚至還有三個張家本族的子弟,被五花大綁地推搡到田間,先是被張允齡一通打,随後下令,丢入蒲坂渡,祭了黃河!今後誰敢背着自己橫行鄉裏,欺壓鄉親都是這個下場。
被感動的佃戶跪倒在地,稱贊張允齡的恩德與公正,但是張家本家的人,心裏卻是另一番感觸:家主怕了!
獅王終究年邁,已經失去了膽量,他居然在向這些泥腿子讨好……這在過去可是絕對不能想象的事。
自田間返回家宅的路上,衆人都不說話,隻有張四象試探着對父親道:“這麽做,我怕下面的人會不滿,今後他們不好做事……”
“做不了就滾出去!不管是誰都一樣!”張允齡闆着面孔,“張家能有今天,度過了許多險關,每一次都是生死一線,但每次都能化險爲夷,我相信這次也不例外。”
“可是我們犯不上示弱……還有大哥呢。”
“自己先把事情做好,你大哥才好說話。不要在意那點蠅頭小利,隻要這一關過去,多少錢都賺得回來。範進……範退思!”張允齡反複咀嚼着這個名字,仿佛要把其咬成碎末。
回到家裏,家人沒人敢和張允齡說話,任他一路走到内宅,還不等到房間裏,便聽到陣陣凄厲的笑聲傳來。笑的聲嘶力竭,令人毛骨悚然。伴随着笑聲,則是刺耳的詛咒。“雞犬不留!雞犬不留!”
張允齡皺着眉頭,叫來了家中的總管。“這個瘋女人還是治不好麽?”
“郎中看過了,說是很難辦。要不然就把她扔到……”
“夠了!他是郎中,治不好人要他做什麽!告訴他,必須想辦法治好。這個時候不能節外生枝,萬一被人查出點什麽,就前功盡棄了。弄點安神藥讓她先睡着,不要鬧出是非。”
堂堂張家,已經連殺一個瘋女人都不敢了麽?除了制裁那些民憤極大的家人之外,老爺居然不敢殺無辜,這……可是從未有過的事。管家心裏想着,嘴裏則隻有應承。
張允齡問道:“李汝培那邊還是沒消息?”
“回老太爺的話,已經送了兩封信,都沒有動靜。”
“好吧,你下去吧,讓我一個人靜靜。”
打發走了下人,張允齡将頭靠在椅子上,一種巨大的無力感襲來,讓他懶得動彈。跟紅頂白,一幫勢利小人!他心裏詛咒着這些無知之徒,隻要自己過了這一關,肯定讓他們好看。
他知道李汝培是因爲沒能得到夢姑的第一次而銜恨在心,這次不肯伸出援手。這也是自己的一個失誤,如果能發現那個賤人扮豬吃老虎,就把她送給李植享用,也好過養虎爲患。看着手上那封名爲通報消息,實際是挑釁的密信,他就感覺心頭一陣陣絞痛。
老了,不行了。必須承認,自己的體魄與精力都已不及當初,應付這樣的危機,頗有些吃力。等過了這一關,自己或許就該考慮真的隐退,讓四維來執掌家業。他能管理好一個國家,自然就能管理好一個家族,能爲相便可經商,張家在他手裏或許更好。
來自朝廷方面的消息他已經收到了,張四維主動告老還鄉,甚至不等天子下旨挽留,就踏上回鄉之路,去意十分堅決。對于兒子的這個行爲,張允齡并不認爲有錯,現在的局面,不付出一些東西,就不能得到回報。要想把兄弟以及幾個兒子救出來,長子罷相是必須付出的代價,民間祭神,也需要祭品,爲了家族犧牲一個相位,值得。
張四維隻是辭官,不是罷官,還是有着起複的可能。隻要這一關過去,以張家的财力,還是有機會讓張四維恢複權位,或者再栽培出一個宰輔重臣。這次肯定要出血,而且是傷筋動骨。他已經準備好了張家一半的田産,不是用來送給範進,而是送給自己的姻親。王、馬、張、楊,眼下晉商的四大家族,共同掌握着山西的命運。他準備把這些土地送給其他幾位姻親,集合四家之力,與範進較量一番。
輸赢結果并不重要,隻要實現四家聯合對抗範進的事實,自己就已經赢了。沒人敢承擔山西乃至九邊糜爛的後果,四家隻要能同仇敵忾,即便是天子,也要考慮一下後果。當然,該做的面子肯定要做足,範進這個人比自己想象得更可怕,不能跟他硬拼。
分地……這種招數他居然想得出來,簡直是個妖魔!張允齡心裏詛咒着,張居正居然會把女兒嫁給這麽個妖人,注定身敗名裂無下場,自己不得好死!
現在必須得讨好那些泥腿子了,否則這些人借着範進的勢力,足以掀翻自家這座堅不可摧的宅院。張允齡心頭雪亮,這些對自己恭敬有加的佃戶,一旦發起怒來,比那奔騰咆哮的黃河要可怕萬倍。
今天去了襄垣郡王府,主要是看那個名叫雪梅的女人,神佛保佑,她還沒死,隻是瞎了一隻眼睛,原本一個俊俏的嬌娘,變得人不人鬼不鬼。好在山西也有美女,他已經說服了襄垣王,把這個瞎眼女人送回去,再補償五百兩黃金和四名美貌佳麗給黃尓立,并且保證爲他運動個好缺分,不是江甯,就是鹽道。一個行院女人,換四個黃花閨女加五百兩金子,他也該知足了。那幾個綁人的打手,會當着黃尓立的面前處死,如果他想要出氣,親手殺了他們也行。總歸是一場誤會,襄垣王也是無辜的……
過了這一關,一切都會變好了。
張允齡盤算着每一個環節,确定自己安排得面面俱到,範進雖然挾大勢前來,隻要找不到自己的錯處,就不能奈何自己。再有其他幾家出面,這一關應該是可以過去的。如果他想翻臉,還有夢姑的事可以做個文章,也足以讓他知難而退。
心裏的石頭放下一半,疲倦感便撲面而來,讓他已經難以集中精神。就在此時,總管忽然跑進來道:“老太爺,外老爺的車仗到了!”
“内兄到了?”張允齡神色一喜,臉上的倦怠之意一掃而空,甚至顧不上換衣服,帶着管家向門外疾行,出門的時候被門檻絆了一下,險些跌個跟頭。
執掌邊關多年,在邊軍中素有威望,于朝堂内也和張居正是親近盟友的王崇古,正是張允齡的大舅子,也是張家的重要盟友。他不但是張家骨肉至親,也是張居正好友,張舜卿與範進鬧翻後,就一直住在王府。有他在,想來足夠制約範進了。
人來到門外時,王崇古已經下了車,大批車仗停在外面,随行的扈從就有幾百人,王家的子侄也有幾十個,着實是豪門出行的風範。張允齡上前與王崇古互相見過禮,随後便要領着王崇古進院子,王崇古卻搖頭道:“不急,還有個人要你見呢。”
“誰?”
這時,隻聽一陣環佩叮當之聲,随後隻見一大一小兩個俊俏女子攙扶着一個一身命婦打扮的絕色婦人緩緩走來,朝着張允齡飄飄下拜道:“孫女張舜卿,見過老人家。”
張舜卿!張允齡心頭一震,這個時候張居正的女兒到自己府裏來做什麽?到了這一步,虛情假意的交往還有意義?他心裏轉着念頭,但還是引着人們向宅院裏走,仿佛就是一場正常不過的拜訪。
等一路來到書房,彼此落座之後,王崇古看着張允齡搖頭道:“妹丈,我這次來,是受了另外兩家的委托,跟你說一聲。那些田地……還是交給朝廷處理爲好,我們的田地已經夠多,不必再要了。做人要知足,不可一味貪占,否則必然遺禍子孫。至于其他的事,聽張小姐的話就夠了。她可以代替範進做主,隻要你們談妥,我保證張家平安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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