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昔爲所欲爲堪比土皇帝的代王府外,如今更增幾分威風。畢竟過去的代王府外,隻有王府儀衛負責警戒,這些人雖然霸道但是在人數和氣勢上都不能和朝廷的經制官兵相比。如今府門外,大批官軍環甲持兵列陣于此,還有大量三眼铳、神火铳火器擺在那,于氣派上比當初自然是強出許多。如果說有什麽美中不足之處,便是這些士兵的臉都對着王府而不是外面,兵器也全都對着這天潢貴胄的家宅,不像護兵反倒像是圍攻。
由于辛愛被誅加上範進出塞,宣大的戰争危機化解,标營就從臨戰狀态擺脫出來,可以從事其他工作。如今在王府外列陣的,便是大同巡撫賈應元麾下的标營人馬。這支部隊的戰鬥力在城内大概算得上第一,标營的指揮官參将神保是蒙古人,本來是歸附大明的小部落頭人,靠着一刀一槍的軍功做到标營參将,自然也是個狠人。
平日與自己昔日同胞戰鬥時悍不畏死,膽量又大,白刃戰的時候,被人砍得滿身鮮血也面不改色,依舊可以揮刀殺人。不管多殘酷的戰鬥,或是多危險的場面,他從來沒怕過,更沒見過他着急。可是現在,他的臉上卻滿是汗水,不時地用衣袖擦汗,又擡頭看天,随後看着他身旁那白面将軍問道:“戚将軍,按院老爺進去多久了?我們就這麽站着?”
戚金的神色比神保鎮定多了,用充滿鄙視的目光看了一眼這個蒙古人,強忍住訓斥他的沖動,冷聲道:“急什麽。還不到一頓飯的功夫,早着呢。放心吧,如今的朱鼐铉就是砧闆上的肉,不敢亂來。再說,範老爺也不是沒帶人。”
随範進一起進入府中的,既有張鐵臂、關清這種心腹,也有着鳴鳳镖局的镖師,即便朱鼐铉狗急跳牆也足以應付。戚金不用看就能想到,範進在裏面如魚得水呼風喚雨的樣子,心中自然不會擔心,隻是覺得慶幸。身爲武人要想有一番作爲,首先就得跟對一個文臣,否則再怎麽能打也沒用。範進已經答應,把自己安排再宣大防線,既是爲了對付宣大的将門,也是爲了方便支援三娘子。第一步隻是保舉參将,但以後隻要有軍功,一品都督銜的總兵并不爲難。而在未來的宣大,軍功應該不難獲取,定期搜套,再去吐魯番……
他的心中已經滿是對未來武人生涯的展望,以及在宣大練兵的構思,對于王府之事他根本就不在意。不是因爲大意,而是勝券在握。
針對王府的圍困是從蒙古兵入關之後就開始的。初始階段朱鼐铉并不配合,甚至想要進京告狀。但是在包圍的隊伍裏不但有官兵,也有代王宗室。那些落魄宗室在官兵的撐腰下膽子也大了起來,不但敢于斥罵朱鼐铉,也敢命令官兵動手阻止。
官軍需要的隻是一個程序确認,有宗室下了命令,他們就敢動手。朱鼐铉吃了幾次虧,就不敢再強硬對抗,而是改爲寫書信求援。到範進進府時,他便隻會坐在太師椅上發呆,看着範進在面前走來走去,沒有任何動作。
“這個花瓶不錯。汝窯鈞瓷,好東西啊。空山新雨後,澤國泛小舟。好意境,好東西。就算在皇宮裏,也不多見。”
範進用手輕輕彈着眼前花瓶的瓶壁,口中贊歎有聲。護衛站在院落裏,幾名女護衛已經進入了王府内宅。王府自己的儀衛在官兵包圍王府之後,基本已經選擇了倒戈,全部放下武器投奔官軍一方。這些人雖然是王府扈從,但自身也是官軍建制,并不是王府私兵。而朱鼐铉這些年所豢養的一些私人護衛死士乃至武林高手,在真正的朝廷大軍面前,又難以發揮作用。他們現在可能依舊在王府裏,但是絕不會愚蠢到現在出現。書房内,便隻有範進與朱鼐铉兩人。
範進見朱鼐铉對自己擺弄花瓶全無反應,随手又放下來,走到朱鼐铉面前道:“我有個内兄,對古董很喜歡。我來一次山西如果兩手空空的回去,他肯定要笑話我。大家都是男人,自然不希望被内兄笑話了對吧?不如小王爺推薦幾件古董給我,讓我回去有面子。”
“如今整個王府的财帛,你想拿什麽就拿什麽,又何必問我?”朱鼐铉的頭發散亂,兩眼滿是血絲,與之前風度翩翩的樣子大爲不同。他的聲音很是嘶啞,聽得出這段時間一直在上火,以至于損害了喉嚨。
“我知道我的處境,也知道這一局你赢我輸。成王敗寇無話可說,但我必須告訴你,我沒想過勾結鞑虜!”
範進冷笑道:“我知道啊,你想的是把他們領進大同,先殺掉你的親戚,然後你再宰掉辛愛。你身邊那個女人已經在衙門裏說的很清楚了,我審過她一次,沒動刑。大家隻是心平氣和的談話,我相信她說的是事實。這個女人就是想要給她家人報仇的,他的仇人有我嶽父,有大明天子,也有俺答。畢竟把趙全那些人全部幹掉,是俺答直接動手。所以她想借你的手殺光大同宗室,也同樣想幹掉辛愛。這種表示,我是相信的。”
朱鼐铉看着範進,眼睛裏多了一絲希望的火苗,“你相信?那你願意代我上奏?你是張江陵愛婿,你說的話萬歲肯定相信。你是白面包公對不對,你是講道理的。我做過的錯事我認,但我沒做過的,也不能污蔑我!”
他終于有了一絲激動,一把抓住範進的衣袍,顫抖着聲音道:“你想要什麽?錢?女人?還是古董字畫?你想要什麽隻管說,我都可以給你。隻要你向陛下說明白,不要讓我蒙冤……”
話音未落,朱鼐铉的臉上忽然露出痛苦之态,身子無力地跌坐回座位上,用手指着範進,卻什麽也說不出來。額頭上,汗珠涔涔而落,面色變得慘白。
範進活動着自己的拳頭,看看拳頭,又看看朱鼐铉,臉上帶着微笑。“文人的拳,味道如何?這一拳呢,是替梅如玉打得,也就是梅花老九,你還記得她吧?她把我伺候的很舒坦,我答應替她出氣的,不能說了不算。這一拳就當是本錢,至于你的命,就是利息。代你出奏?做夢去吧!那個女人的話我記錄下來了,也原樣交給陛下,你猜猜看陛下會不會相信?朝廷裏衮衮諸公,又有幾個願意相信這些話?姓朱了不起啊?天潢貴胄了不起啊!因爲是藩王就可以欺壓文臣,不把内閣當回事是吧!”
又是一拳,砸在了朱鼐铉的胸口。朱鼐铉剛剛喘過來的一口氣,瞬間又被打斷,一陣劇烈的咳嗽。範進冷笑道:“放心吧,這種打法不會落下傷痕,隻會讓你感到難過。很高明的内家拳法,你手下的那幫人應該懂。豢養死士,謀殺世子,囚禁王妃……你做的壞事比你的人還高,可惜都不夠死刑。無非是把你關到鳳陽,圈禁你一輩子。這個下場對你來說,或許很慘。可是對被你害過的人來說,還遠遠不夠。你必須死。”
範進的身子湊近了朱鼐铉,在他耳邊道:“勾結蒙古人,陰謀篡位的證據,我已經找好了。全都是僞造的,但沒人會相信這一點。至于代王府的一切,我會分給你的窮親戚,其中一大部分将來會屬于我。這些東西最後的去向,大半是土默特部落。跟你比起來,我更像一個通虜者,可惜在朝廷裏,隻會認爲我是忠的,你是奸的。就像你之前欺壓文臣一樣,老天派了我這個文臣來欺壓你,世界就是這麽公平。等死吧,小王爺!”
他向後退了一步,看着朱鼐铉面帶,臉上帶着充滿嘲諷的笑意。“你等着吧,賜死你的聖旨,很快就會送到山西,而執行這道命令的欽差依舊是我。你活到現在,無非是想等最後的希望,或者可以得到赦免,或者死前喊冤。不過我告訴你,這些都沒用,你可以想辦法去告我,說我污蔑你。看看會不會有效果?”
張鐵臂從外面走進來,向範進報告道:“老爺,王妃已經救出來了。人神智不太清醒,但是沒有性命危險。女醫已經看過,說是吃了太多阿芙蓉的原因。”
“阿芙蓉阿……跟我想的差不多。把這條記下來,送到巡撫衙門,罪藩朱鼐铉的罪證又多了一條。”
範進說着話向外走去,等走到門口,又回頭看了一眼朱鼐铉,冷笑道:“對了,我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你在下面不會寂寞。那個白蓮教的妖女,很快就會定成淩遲,希望到下面你還認識那堆碎肉。而且還有你的朋友,熟人,大家可以湊幾桌酒席。”
離開代王府,來到張家的别院。這裏包圍的官兵并不比代王府外面的官兵少,而指揮官卻是之前平虜寨的鎮守把總,張氏族人張宗道。
範進下了馬,與張宗道打着招呼。張宗道先見過禮,随後命令士兵讓開道路,讓範進進去。邊走邊道:“他們用過一些手段,甚至威脅我家人的安全。”
“結果呢?”
“我就按老爺說過的話告訴他們,如果我的家人有什麽意外,我就用他們的十條人命來填。張家族大人多,長房這邊幾百條人命,比我們這個弱支小宗的人多好幾倍。大家對着換命,我不吃虧。”
“他們是不是又說,大家都是姓張的,是一家人,不該做那麽絕?或者說你現在威風,将來張四維回來,你就死無葬身之地。”
“按院老爺神機妙算,算計得分毫不差。”
“那張把總怎麽想?”
“事情到了這一步,我就算收手他們也不會放過我,索性就一條路走到黑,至于結果如何,随他去吧!”張宗道嘿嘿一笑,“再說我也相信按院老爺,不可能會輸給他們。土默特那麽大的事都能平定,張家也算不了什麽。”
“我讓你送的消息?”
“已經派人去送了。蒲州那邊現在已經知道大同在分田,而且是自家人分自家人的田,土地還是在本姓本族手裏,不會被外人占了便宜。代王府的皇田分給代王子孫,不是強奪别人的産業。而且今後開辟田地不用交稅,這些都說得很明白。”
範進點點頭,來到大門的位置,張宗道并沒有跟随,而是朝範進一笑,做了個請的手勢,自己便退到一邊。
大門開啓,範進走進去,看不到仆人或是張家人迎接,一直來到二門,隻聽陣陣琴韻叮當,推開門便看到院落正中,一身白色大袖衫的張夢姑坐在石桌前,撥弄琴弦,彈奏樂曲。在她身邊,彩蝶飛舞環繞,情景如夢似幻。範進站在那不動,張夢姑也像沒看到範進似的,坐在那裏彈琴,直到一曲終了,她才站起身,朝範進微微一笑:“你回來了?”态度既不像是妻子迎接丈夫,更不是情人小别重逢的親近,反倒像是朋友之間的招呼。
範進來到她身邊笑道:“你知道我回來?所以在這裏迎接?”
“鳴铳放炮,把鳥兒都吓跑了,自然知道是你的威風。”張夢姑大方地一笑,與過去相比,那種超然脫俗的仙氣大減,但是卻多了幾分幹練。“張家人都在後院,由你留給我的镖師看管。包括張遐齡在内,一個也沒跑掉,都從陽和送了過來。有土默特那邊提供的證據,鄭洛也沒對他們客氣。”
“人都還活着?”
“當然!現在還不到他們死的時候,如果動用私刑殺他們,反倒是要給他們留一個好名聲。他們不配!你是來看他們的?”
“不,我是來看你的。這幫人有什麽好看的。要看,也是要到蒲州,直接拆了他們的老窩之後再慢慢看!”
範進說着話,手再張夢姑臉上輕輕一捏,依舊是滑不留手吹彈得破。張夢姑向後退了半步,眉頭微蹙,“李夫人車仗距離大同不過一日距離,你不去接駕,在這裏跟我胡纏什麽?我不過是個普通女子,不是真仙人,你已經得到了,又何必糾纏不休。反正我不可能跟你回去,大家還是……以禮相待爲好。”
範進道:“當然要以禮相待,不過是周公之禮。李夫人那裏我自有分寸,不過你也别想跑掉。”說話之間,他上前一步,一把抱住張夢姑,張夢姑掙紮幾下見掙紮不動,索性閉上眼睛任憑他擺布。範進在她耳邊低聲道:“我就是喜歡看你這副冷冰冰的樣子。”
“随你吧,反正要是有了骨肉,也是你自己給自己找麻煩。”張夢姑表情淡然道:“不過我得提醒你,我要我應得的東西,否則的話,我就跟你沒完!”
“放心吧,張家的财富和生意,你可以得到一半。以後你就是山西最有錢的女人。”
張夢姑臉上終于有了一絲笑容,但随即又消失了。她知道,範進喜歡她的,是這副冰冷的模樣,如果自己變得熱情如火,吸引力就會降低,或許就留不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