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兵認識範進,自然不會阻止他,讓開一條路放他進去。一名喇嘛在前引路,領着範進向寺廟内走去。路上隻見身強力壯的喇嘛手提鐵棒高度戒備,一點也不比外面的警衛松懈。範進臉上帶着笑容,腳步格外輕快,心中爲三娘子的布置叫好:這個女人果然是個可造之材,不用自己教,就知道如何最大程度利用非戰争手段施加壓力。比起隻會殺人的傳統頭人,她才是一個合格的首領。
人來到房間外,就聽到裏面三娘子的聲音傳出來,她的語氣激昂,卻又帶着幾分戲谑,似乎沒把交談的對象當成個對手。
“昆都力哈兄弟,你知道老王爺當初怎麽說你麽?我的老把都兄弟,永遠都是那麽忠誠、勇敢,你可以把所有困難的任務交給他去做,他保證不會畏懼。但是你要記住,所有需要動腦筋的事,就得自己拿主意,因爲我那個兄弟腦子裏裝滿了刀子,根本不懂得怎麽用謀略。”
“鍾金,你說這些是什麽意思?”
“意思?意思就是說你太蠢了!連應該支持誰當大汗都沒搞清楚。你問我布和憑什麽當大汗?那好我現在告訴你,布和的血統有我,有大昭寺的活佛作爲證明,沒人可以質疑!他是老王爺的血脈,跟你身邊這些人一樣,都有資格繼承汗位。但是真正能送他上寶座的,不是因爲他身體裏流着黃金家族的血液,而是我手下的馬刀、海壽的弓箭、速特部落的快馬、烏審部落的長槍。更重要的是,大明朝廷的鐵騎铳炮,都支持布和做大汗。明朝廷會源源不斷地運來糧食,支持布和的部落就會越來越多。而你身邊的人,他們有什麽?他們的牛羊,不及我闆升的十分之一,他們每人部下,隻有一個千人隊,他們的戰士,軟弱的就像羊羔!我一聲令下,在太陽落山之前,就能讓他們任意一個人的部落徹底消失。現在你告訴我,布和和你身邊的人比,到底誰該做大汗?你再問問他們誰敢說自己比布和更适合做大汗,現在就可以站出來讓我看看!”
房間裏寂靜無聲。
範進聽得心潮澎湃,幾乎忍不住要爲三娘子叫好,他也不需要通傳,直接走進房間裏。
房間内,此時的情形很是詭異。老把都以及俺答的那些兒子們,人數遠遠占優勢,可是在氣勢上,反倒是被三娘子一個女人壓住了。頭戴八寶冠身穿百鳳衣的三娘子,目光如電,掃射在衆人臉上,逐個看過去。每一個被她盯住的人,都像是挨了一記鞭子。有人低下頭,有人悄悄向後退一步,通過行動在自證清白,證明自己無意汗位。
三娘子冷笑道:“連這種膽量都沒有的人,有什麽資格帶領土默特部落,向察哈爾宣戰,向河套宣戰!他們帶領的土默特隻會衰弱,最終走向滅亡!部落不需要一個軟弱的汗,尤其是現在。”
“忠順夫人說得沒錯!”範進此時開口道,他不理會老把都等人看自己的眼神,徑直走到三娘子身邊,朝衆人道:“本官範進範退思,奉聖旨巡按宣大,如今則是代表大明朝廷,與土默特部落會商誰繼承王位一事。馬市必須要擁有敕書才許入場,敕書上必須有王爺與夫人的金印,才能有效。一連有三位大汗先後死去,土默特如今正在風雨飄搖之時,處境岌岌可危。察哈爾的圖門随時可能吞并你們,以往被征服的部落,也随時可能起來反叛。大明念在老王爺主動歸順以及忠順夫人向來忠于大明,多年來兩下并無幹戈的情分,願意幫助土默特部落度過難關。大明與土默特理應世代盟好,永罷刀兵。對于土默特的困難,朝廷也不會坐視不管。我已經和夫人談好了,将運糧二十萬石,以解草原眼下缺糧之厄。另外布匹、綢緞、經書這些東西也會和夫人商量數字,盡量保證供應,既不能讓百姓受苦,也不能讓各位吃虧。這些物資都會運到大闆升城,相信夫人會以最公正的方式把物資發下去,保證大家都不吃虧。”
雖然這些人性子直,但是這麽淺顯的道理還是能搞明白。範進一直強調和三娘子說好了,又說把物資運進闆升城,也就是說這些物資名義上是援助土默特,實際是援助三娘子。如果三娘子不能如願,那麽這些物資自然也就不複存在。
幾個俺答的兒子已經開口道:“布和……布和兄弟如果做汗,其實也不是不行,隻不過頭人們不知道是否會同意,畢竟這不合規矩。”
三娘子冷聲道:“我們的規矩都是用血換來的。誰敢抗拒大汗的命令就砍下他的人頭,奪走他的牛羊,讓他的部落消失,這才是草原最古老也最有用的規矩!”
老把都道:“可是布和太小了。他根本沒辦法下達命令,難道草原上要有兩個大汗?”
“雖然大汗隻有一個,但是可以設立濟農。據本官所知,草原傳統本來就有濟農這個官職,隻不過後來老王爺把它取消了,現在可以恢複。忠順夫人可以作爲濟農,代替大汗治理草原。我相信以夫人的才幹,做這件事綽綽有餘。”
老把都看着三娘子,“鍾金,你也是這麽想麽?”
“昆都力哈兄弟,我希望你來做這個濟農。我是個女人,而且我替大汗當家已經太久了,早就累了。我現在最想做的事,就是留在大昭寺裏,每天爲大汗誦經祈福,希望他能夠早日成佛,保佑我們的部落六畜興旺。大闆升所有的賬目和庫存,我随時可以移交給你,其他的事我不想過問了。”
“不,這可不行。我隻能打仗,管理草原那麽大的事我做不了,你之前爲大汗管理部落,做得非常好,現在還應該繼續做下去。”老把都沒聽出來三娘子話裏将軍的意思,相反倒是極爲認真地分析着利弊。
“不過你要做濟農,就必須和布和合帳,這是我們的傳統。”他看了一眼三娘子,“這一點……”
“是啊,這是傳統,我願意不願意都沒用。爲了整個土默特,我願意與布和合帳,随時都可以!”
三娘子答應的非常痛快,與之前辛愛要求合帳時推三阻四,甚至不惜動武的态度完全不同。畢竟三娘子現在還沒有過做母親的體驗,正好用布和這個不到兩歲的男孩試手,先學着怎麽帶孩子,将來才好用得上。
範進這時立刻跟進道:“好!這是大好事!等到大汗長大成人,夫人再還政給大汗,這便是一樁草原佳話。當日滿都海可敦,也是如此振興草原,忠順夫人這次,也是效法古人先賢。本官相信,土默特這回肯定會興旺發達,之前的慘劇不會再發生了。”
三娘子朝範進莊重地行禮道:“多謝大明天使的祝福。整個闆升城的人都知道,您是被菩薩保佑的人,因爲您的到來,讓菩薩降下神通,爲闆升城的百姓保住了口糧。您這句祝福,應該讓整個土默特的人都聽一聽,讓大家都高興高興!”
“不敢當。本官雖然是大明官員,卻也是土默特的女婿,方才我和多蘭剛剛合爲一體,如今已經算是半個土默特人。自然希望部落越興旺越好。我想大汗繼位,以及夫人就任濟農的儀式,越早舉行越好,這樣才好安定人心。”
“一切都聽天使安排。”
兩人一唱一和,事情就這麽敲定下來。連老把都都不再表示反對,其他人兵微将寡,更不敢多說一個字。等到走出大昭寺,回到城外自己的帳篷,有人忍不住問道:“叔父。您真的支持布和做大汗?您難道不覺得,那個姓範的在裏面搗鬼?”
老把都看看這個侄子,搖頭道:“我打獵的時候,你還在吃奶。老獵手迎着風,就能聞到哪裏有陷阱。可是我更清楚,我們不能同時和所有人作對。鍾金的選擇是對的,大明能爲我們提供糧食,就應該和他們合作。我們已經損失了三個大汗,不能再損失第四個。不管是誰,隻要可以穩定局面,讓人心安定,我就支持他做大汗。我不需要你們支持布和,但是我需要你們忠于自己的父親,忠于自己的血統!如果誰想要勾結圖門,我會親手殺了他!”
他的積威之下,幾個侄子不敢多說話,隻能諾諾而退。獨自在帳篷裏的老把都,自言自語道:“兄汗,隻要我不死,就不會讓人破壞你打下來的基業。土默特不能内讧,部落不能自相殘殺。隻要能讓部落興旺發達,誰做汗誰做濟農,也沒有什麽關系。等到布和長大之後,我會教他做一個真正的蒙古人,到時候把大明人趕出去,一切都還來得及。”
“布和長大之後,要交權了啊?草原上對長大的标準很模糊的,會使刀射箭,會睡女人,就可能被當作長大了,到時候又該怎麽辦?”
從大昭寺向住處走着,三娘子小聲向範進發問。範進笑道:“我想你不會給他長大的機會。十年八年以後,他就會死了,和他的母親一起。如果你讓他活到十六歲,說不定就真的要和他合帳了。憲廟和萬貴妃的事你聽過沒有,如果不知道我可以講給你聽啊。”
“那樣我也不吃虧啊,想想到時候有個十幾歲的強壯小子,一直寵愛着我,說不定是我賺到了。”三娘子朝範進一笑,态度依舊大膽火辣。多蘭和範進的關系對她而言,似乎沒成爲什麽障礙,反倒讓兩人的接觸更有理由。
她看看範進,“你說謊了。從時間看,你根本沒和多蘭合爲一體!否則不會這麽快的。”
“來不及啊。再說,多蘭未必會接受我,如果勉強的話,對她就是一種傷害了。我還是希望大家能夠皆大歡喜。尤其她這種受過傷害的女人,更是如此。”
三娘子哼了一聲,“你們漢人真奇怪,大事當前哪裏顧得上許多。我不管,在大汗繼位之前,你必須和多蘭合帳,否則她也不會放心。這個孩子的性情有些孤僻,你想要她像你的女人那樣主動纏着你不可能,你自己得主動些。反正她要是不拿鞭子打你,就證明她是願意的。其實想找個才子的話,也是她說的,不會反悔的。再說這是大事,她分得清輕重。”
“大汗繼位的事,需要我做什麽?”
“做就不必了,但是你答應的物資……”
“不會很久了。”範進微微一笑,“從扯力克那裏抓到的向導,就能定死代王府。勾結土默特,想要獻出大同,這是藩王的死線。别說一個待襲藩王,就是真正的王爺,也要賜死。代王府地連阡陌,家裏的老鼠都那麽肥,主人家的财富更不可估量。你放心,很快就會有糧草運過來……”
三娘子眉頭一皺,“不……不要有那麽多糧草運過來。吃飽的鷹不會捕獵,必須要餓他們幾頓才好。第一批糧食要運到,後面的我有安排。”
“安排的事聽你的,我說的事情做的怎麽樣了?”
“按你說的,派人到各個部落裏,還編成了曲子,讓牧民們都知道,大明朝的天使給他們發糧食,發衣服。保證這些東西發到他們手裏,而不是發給頭人。我隻是不明白,這有什麽用?草原是頭人的草原,那些牧民就算再擁護我,也沒什麽意義。”
範進搖頭一笑,“頭人的軍隊,也是牧民的兒子兄弟,頭人的權威來自于牧民的認可。一個得不到子民承認的王,就不配稱王。這些牧民的支持,你現在看不出來,但是幾年之後你就會知道,他們有多重要。我爲你構建的藍圖裏,他們可是最重要的一環。未來你還要喇嘛幫你宣傳,讓牧民們相信,你是菩薩下凡。”
“我知道,還要讓人知道,當今天下有兩位菩薩下凡。一個是我,一個是李太後對吧?”
“沒錯。事情做得漂亮些,别讓人抓住把柄。”
三娘子笑着坐好,“這件事能不能幹得漂亮,還是要看你的手段了……侄女婿!”
範進也笑着,熟門熟路的找出畫具,開始爲三娘子作畫。這是一副以三娘子模樣爲背景的佛光普照圖,畫中三娘子身後佛光萬丈,光華普照草原。這張圖自然不是現在拿出來,而是要等到合适的時機,取出來爲自己造勢。
本來隻需要一張就夠用了,可是三娘子卻堅持要範進畫了三張,除此以外,她還要學着作畫,範進也沒法拒絕,隻是不知她學了有什麽用。畢竟自己的畫工不是來自自身,三娘子就算再怎麽刻苦,也到不了自己的境界。
五天之後。
來自山西的第一批糧草以及布匹運到闆升城内,與此同時,各地頭人也已經到了七成有餘。看到這堆積如山的糧草,以及大量的布匹、綢緞。頭人們臉上格外歡喜,對于這位女濟農,也就不是那麽難以接受。
就在這種氣氛之下,布和繼任大汗的意識,以及三娘子就任濟農的儀式同時舉行。範進以大明天使的身份參加,并且将一頂趕制的寶冠,親手戴在三娘子頭上。戴冠的刹那,兩人四目相交,三娘子的眼波蕩漾,兩眼放電讓範進心頭也打了個突。
就在此時,多蘭騎着馬,帶着一隊騎兵從遠方奔來,邊跑邊喊道:“火篩和他的部下搶了我們的糧食!大明送來的糧食,被他們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