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九十七章旭日下

昨夜剛剛被馬蹄踐踏過的草地,再次遭到鐵蹄摧殘,煙塵蕩起血肉橫飛。鋼刀斬入身軀,箭矢射穿胸膛。虎不食虎鷹不吃鷹,不過是一種美好的願景。實際情形是,同族相殘比起外人争鬥,手段更爲兇殘。彼此戰法相近,戰技伯仲,決定勝負走向的,便是人數和士氣。而這兩樣,恰恰是長生一方所欠缺的。

赤烈和察哥的部隊并沒有向長生提供援助,相反主動與他拉開了距離。圖日勒部下雖然也有幾百忠誠的士兵,可是在三娘子與另外兩名血盟衛部下的夾擊下,并沒有太多意義。何況随着範進的吩咐,大明騎兵也加入了戰團。

這些騎兵除了标營就是各位邊關大将麾下家丁,裝備精良冠絕邊地。以大量邊軍的血肉供養少數家丁,在裝備上自然不會糟糕。這些士兵裝備戰具精良,遠在蒙古士兵之上。當他們發起沖鋒時,圖日勒與長生就注定了敗亡的結局。

煙塵漸漸落下,戰鬥平息,草原上橫七豎八滿是屍體。這一幕本以爲會在昨天晚上發生,沒想到推遲到現在。但是比較起來,死的人已經遠遠低于預期數字。所有的屍體加起來還不到五百,外加幾百名傷兵俘虜,即使都被處死,也不過是千人之數,在草原的汗位争奪中,這已經得算是和平交接的典範。

圖日勒的雙手被齊腕斬斷,脖子上套着繩索,被海壽拉在馬後。由于圖日勒一直在喊冤枉,嘴裏被人塞了一塊木方,什麽話都說不出來。草原上的審訊就是如此簡單粗暴,隻要認定有罪就可以懲罰,不需要聽取被告的辯駁。長生被五花大綁按在地上,随同他來的兩個百人隊,除去少數俘虜外,其他人都已經被就地斬殺。

長生的嘴巴倒是沒被堵上,不過他是個明白人,知道事情到了這一步,喊冤叫屈除了丢人并沒有其他作用。人們已經認定了自己是兇手,不管說什麽都沒用。他隻冷笑着說道:“鍾金哈屯!我們都是黃金家族的子孫,你要爲了外人殺我?背叛自己族人的首領,最終隻會得到族人的唾棄。大明朝廷不會一直支持你,草原的風一去不回,隻有石頭萬年不朽。圖門汗會爲我報仇,今天我所遭受的一切,将來都會報應在你們每個人身上!”

三娘子一聲不吭,來到長生身後,将雪亮的大汗彎刀高高舉起。範進皺眉道:“這件事可以找别人做……”

話音未落,刀鋒閃動,血光濺起。長生的人頭滾落在一邊,死屍倒在地上。噴濺而出的鮮血落在三娘子頭上、身上,她并不覺得有什麽肮髒之處,反倒是很是得意的朝範進一笑:“自己能做的事,就不要麻煩别人。這是草原的規矩!”

她高高舉起彎刀,看着周圍的士兵。望着她的模樣,所有人都有瞬間的迷惘,很快海壽最先明白過來,二話不說跪倒在地,大聲道:“鍾金哈屯!鍾金哈屯!”

随後,桑格、赤烈、察哥等人,也如夢方醒一般從馬上跳下來,跪倒在地大聲喊着鍾金哈屯的名字。一個個騎兵下馬,向三娘子跪拜,高呼鍾金哈屯之名。時間不長,扯力克的舊部以及辛愛的部下全都跪下來,參與到山呼的隊伍之中。三娘子神情嚴肅地接受部下朝拜一語不發,日光照在她身上,俨然一尊染血的女武神,讓薛五、梅如玉這兩個身懷絕技的女子也都爲之傾倒,如果不是在範進身邊,說不定也要下意識地參與到跪拜呼名之中。

大昭寺新任主人,也就是昨天晚上帶頭揭發扯力克的學問僧,望着這一幕,輕輕搖頭:“隻死了這些人,就能夠完成大業,這才是大慈悲大功德,看來這件事我做對了。”

戰馬在草原上奔馳,速度快得吓人。被繩子拖在後面的圖日勒一開始也沒命地奔跑,但是很快他的速度就跟不上馬,人重重地摔倒在地。騎士并沒有停下的意思,反倒加快了速度,圖日勒的頭臉在草地上摩擦前行,鮮血與皮肉很快就出現在草葉上。他的嘴裏塞了木方子,想喊也喊不出來,隻能發出陣陣痛苦地嗚咽。

而在另一邊,來自朵顔衛的俘虜成排地跪倒,每人身後都站着一個強壯的蒙古士兵,随着多蘭晃動鞭子,每一聲鞭響,就是一排人頭落地。無頭的死屍被扔到早就挖好的深坑裏,頭顱放到一邊,準備按照範進的建議,築起一座小型京觀。

圖日勒的部下與長生的随從不同,他們多了一個赦免的機會。隻要他們願意指出圖日勒的罪行,就能生存下去,并且可以離開草原,到大明生活。否則,就要成爲京觀中的一分子。一些人咬牙堅持,表示自己沒什麽可說的,但是更多的人選擇了屈服。他們争先恐後說着圖日勒的罪行,從勾結長生到謀殺大汗,随後更有人指證圖日勒給大汗戴綠帽子,與可敦私通。說不定他謀殺大汗,就是因爲間情敗露,扯力克汗的兒子還不知道是誰的血脈。

每一個做出指正的人,都獲得了赦免。指正的罪行越嚴重,就越能得到優待。當有人聲稱,圖日勒策劃了謀殺辛愛,謀殺俺答時,範進就知道,這些話沒有聽下去的必要。帶着薛五與梅如玉策馬離開,返回大闆升城。

看看左右無人,梅如玉低聲道:“老爺,昨天晚上的火?”

“當然是我放的。那些酒桶裏多一半都是半空的,下面全是火藥。我說過要送一批火藥給三娘子的,不能言而無信對吧?所以說長生這個家夥很聰明的,從爆炸聲就猜到是我幹的了。這件事其實我也是沒辦法,不用那些火藥,我也沒把握燒得那麽幹淨。再說我也怕有人救火,把東西搶救出來,就都穿幫了。”

梅如玉道:“那老爺燒大闆升城,就是爲了給三娘子洗刷嫌疑?就像我過去開賭檔一樣,也會放水讓别人赢,否則别人就會懷疑我使詐。”

“聰明!”

薛五道:“妾身不明白,昨天晚上讓三娘子放開手腳殺就是了,何必搞這麽一出?”

“如果昨天晚上三娘子放開手腳殺人,大家就都知道是她做的了,她的位子不會穩當。如果土默特内鬥升級,察哈爾趁虛而入,圖門汗說不定真的一統草原諸部落。這統合草原各部不一定是壞事,但是不能讓圖門汗做成,要做也是三娘子做才對。所以她不但要赢,還要赢得光棍,讓人不會懷疑她。她可以殺人,但必須殺得光明正大,這樣才有資格做草原的主人。”

梅如玉道:“老爺,那扯力克是怎麽死的?”

範進搖頭:“我怎麽知道?真當我是神仙啊?計劃定的越周密,就越有可能失敗。一個小環節出現問題,整個計劃就推動不下去的,不是妙計而是故弄玄虛。大方向給了,具體怎麽走,還是要看下面的人操作。我都不知道扯力克住在哪裏,怎麽可能安排人殺他?所以他的死,有很多可能。也許真是圖日勒幹了他,畢竟他派人調查圖日勒是事實,這幫人做事手腳毛躁,被圖日勒聽到風聲先下手爲強。又或者是長生本來想要栽贓給三娘子,沒想到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再不就是三娘子有什麽布置,是我都不知道的。當然,也有可能就是巧合。蒙古人打架不像我們,拿棍棒對着打,是真要放箭的。黑燈瞎火意外中了流矢,也不是沒有可能。”

薛五皺眉道:“我倒是覺得三娘子安排了殺手的可能性最大。她在扯力克部落裏肯定有自己的棋子,就像是大昭寺一樣。今天說話的時候,有人故意迎合三娘子,關鍵時候鼓噪鬧事,讓事情變成現在那樣。那兩個血盟兄弟,說不定就是三娘子的人。”

梅如玉道:“這不可能。一看你就是不懂草原規矩。血盟衛與大汗同飲血酒,情同手足。大汗的戰利品會和自己的兄弟分享,兄弟則要保護大汗的安全。如果大汗死了,他的血盟兄弟都會殉葬,他們不可能反水。”

“這種事也有特殊情況的。”範進笑道:“如果這次是長生赢了,圖日勒肯定不用殉葬。如今那兩個家夥,也不用殉葬了。他們未必是三娘子的人,但是從那個女奴身上,他們看到了希望。我可以保下那個女奴,就能保下他們不死。所以這種默契不一定是事先建立,而是根據情形做出的倒戈決定。再說我已經把情況介紹的很清楚了,大明隻做散财童子,不幹涉他們的内務。察哈爾就像個惡婆婆,什麽都要管一下。他們又不是傻子,自然知道該和誰站在一起。”

範進話鋒一轉,“不過五兒說得也沒錯,三娘子肯定在扯力克身邊有人,從昨天晚上開始,那些人就已經發揮了作用,計劃才能進展的這麽順利。”

薛五道:“這個女人心機太重了。就算沒有老爺,說不定她也會和扯力克翻臉火并,和她交往可要多幾個心眼,免得被她算計了。”

範進笑道:“你多慮了。如果是個沒腦子的女人,我就不會和她合作了。草原上的王,肯定需要謀略,否則不等着被人吞掉?她的表現我很滿意,有資格做大明的藩屬。”

梅如玉哼了一聲,“是她在這的表現讓老爺滿意,還是在其他地方的表現讓老爺滿意啊?咱們大明朝有的是兵,非得用個女人?趁土默特内亂的機會,直接出兵掃了他們,就不用那麽麻煩了。”

範進笑着在梅如玉臉上一捏,“我和她隻有公事上的交情,其他地方的交情可是都在你身上,你還欠我一個兒子呢!”

他逗了梅如玉一句,随後道:“出兵土默特确實是個選擇,目前的情形,也多半打的赢。可是又怎麽樣呢?這片地方不适合我們居住,打下來也守不住。老百姓不願意在這裏種田,種田也未必能養活他們。即使可以養活,也無非是培養出又一個蒙古來。大明的百姓又不等于會永遠忠于大明,萬一養成氣力奪取天下,就是又一個北魏高歡。我努力推行文教,在邊地修書院,讓人多讀書,就是盡可能避免在軍事要地,出現什麽枭雄豪傑。其實眼下的邊地問題已經很嚴重,越來越多的将門出現,世代爲将坐鎮一方的武夫,說話比朝廷命令好用。他們給朝廷面子自然萬事休提,如果不給,就會非常麻煩。我光是想要解決這個問題已經很難了,怎麽可能還會給新的軍閥成長土壤?再說,大國也不是這麽個玩法。”

薛五道:“退思所想,一定是不戰而屈人之兵!”

“還是五兒了解我。”範進微笑着點頭,“能不打仗就不打仗,更不能給武人割據一方對抗朝廷的空間,所以對于塞上隻能以智取,不能以力敵。用貿易爲武器,以金銀财帛糧草收買,讓他們自相殘殺就好了。”

梅如玉道:“那老爺不怕養虎爲患?”

“這隻虎是我養的,有什麽可怕?”

範進嘴上說着,心裏則另有打算。他對于萬曆皇帝并不信任,這個小皇帝雖然是自己的讀者,但是至尊肥宅沒變成至尊廢宅,即使自己用盡心思,也沒能阻止他追逐權力的腳步。和自己嶽父以及自己的關系未來走到哪一步,現在還是無法定論。如果自己在朝爲官,自然有的是辦法控制三娘子,這隻虎再大再兇也沒關系。如果有朝一日萬曆真的對自己翁婿下刀,塞外有虎,海上有蛟,對于自己來說也不是一件壞事,最壞的結果也能拉着他同歸于盡。

這種想法他當然不能說出來,隻一笑置之。薛五道:“養虎也得養大了才能需要擔心,現在是老虎能不能養大都還兩說呢。扯力克死了,辛愛死了,俺答的兒子還有很多,上一代還有個老把都。這些人在,退思能保證你要扶的那個孩子可以做大汗?”

範進微笑道:“這個麽……我跟你說個秘密,我帶來的火藥其實沒用完。”

三人對視一眼,同時大笑起來,等到一路回到休息的驿站,不等薛五跑掉,範進就已經攔腰把她抱起來丢到牙床上,又朝不知所措的梅如玉吩咐道:“自己脫,别等我費力氣。”

三娘子來到範進房間時,兩個女子依舊是一副慵懶樣子,三娘子看着兩人的模樣就火大,沒好氣道:“現在天還沒黑呢!”

“這跟天黑不黑有關系麽?”範進一臉無辜地問道:“再說,你一來,我就休想睡覺了,自然要抓緊時間。”

三娘子感覺這話裏大有歧義,不知道他是在撩自己還是無意爲之,一時沒想好怎麽接。範進又道:“這個晚上我們會很忙。藏在地下的那些糧食要拿出來發放給牧民,還要大昭寺的那位新主人配合,把這說成是神迹。在你的其他兒子到來之前,我們要讓這個消息傳遍草原。事情我來安排,操作的事你來做,夫人可有什麽難處?”

“這點小事難不住我!”三娘子此時也沒心思去撩範進,把精力都用在接下來的大局上。自己能否草原的主人,就看這一舉了。範進此時又道:“那女奴?”

“已經安排好了,保證她和家人的安全。”

“那就好,這個人很重要,千萬别讓她出事。”

“多蘭盯着呢,不會有事。”

“多蘭姑娘很能幹,不知道有丈夫沒有?”

“她和我一起伺候過老王爺,所以一直沒嫁人。你如果有興趣,我讓她來伺候你。”

“那就不必了。不過我手下有個大将,叫戚金的,你也看到了。小夥子很出色,夫人覺得他是否配得上多蘭姑娘?”

三娘子一愣,怕是範進沒聽明白,又說了一遍。“多蘭雖然沒嫁人,可是伺候過老王爺。你們漢人不是很在乎這個麽?”

“不是所有人都那麽狹隘的。隻要多蘭姑娘願意,戚金那邊我來負責。這是一樁草原與中原的聯姻,關系很重大。”

三娘子也明白過來,點頭應允道:“既然如此,多蘭那邊我來說,不會不答應的。”她嘴上說着,心裏忍不住又泛起些怨念,一句話湧起到喉嚨:要是我下嫁,你敢娶麽?但是話到嘴邊,也知道不合時宜,最終還是咽了回去。不過看着範進的态度,确實不認爲女人的過去有多重要,三娘子心頭的陰霾漸去,一縷陽光照進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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