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明朝騎兵并非善男信女,搗巢趕馬殺人放火的勾當幹了不知道多少,這種表現委實有些出奇。很快,人們就找到了問題的答案。範進的坐騎就在明軍隊伍之中,同時還高聲喊着:“這些東西本來就是要發放給土默特百姓的,現在土默特的兒郎把他們搬走,倒是省了很多力氣。大家動作輕一點,不要造成不必要的浪費。我知道,你們草原現在需要糧食,需要布匹,需要鐵料。隻要和大明合作,這些東西都不成問題。未來将來還會有更多的物資運輸進來,佛經、珠寶、香料、糧食。每個人都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隻要商路暢通,就沒有人會挨餓。”
範進的話通過軍中蒙古兵翻譯成蒙語,高聲通傳。這時候能在軍中做軍官的,嗓門大是個必要條件,否則戰場上沒法指揮。在一幹高門大嗓的蒙古軍官呼喝下,聲浪如同水波,在草原上蕩漾開來。
在蒙古兵開始掠奪物資時,一些牧民已經發現了這一幕,有人抱着看熱鬧的心态,也有人騎上了自己的坐騎,拿起了弓箭,準備随時參戰。這時範進的言語傳到他們耳中,這些人臉上的神情沒有什麽變化,可是握弓的手,漸漸松開了。
“明人慣用的奸詐手段!”長生低聲道:“他們都是一群懦夫,看着我們牽走他們的牲口,拿走他們的糧食不敢開口,隻會說這些沒用的廢話。這樣的國家,這樣的官員,注定隻能做我們的奴隸。哈屯應該有決斷了,草原上需要的一切,都應該通過兒郎的刀弓去獵取,而不是等着别人施舍。漢人跟我們做生意,隻會讓草原一點點衰落、貧困下去,我們是天生的獵手,不是商人。不能按着明人的方法去活,那樣我們會忘了自己從哪裏來,也會失去自己的根。”
“夠了!”三娘子揮舞馬鞭,打斷了長生的話。“我想一想再說。這些物資你們不要亂動,不管是誰,膽敢私下拿走這裏面的财物,我都會要他的腦袋!”
“哈屯放心。我們山陽萬戶不會從土默特帶走一粒糧食,也不會帶走一頭牲畜。這些漢人的财富屬于土默特,也屬于大汗和哈屯,我們不會動裏面的任何東西。”
三娘子看了看他,又看向扯力克,忽然道:“扯力克,你跟我過來,我有話跟你說。長生你留在這管住你的人,我說過範進是我的客人,如果有人冒犯他,就是不把我這個主人放在眼裏!”
扯力克随着三娘子一路來到三娘子的帳篷,望着眼前女人窈窕的腰肢和豐滿的屯,扯力克腦海裏不由浮現出将她騎在身下的情景。他不是辛愛,他的身體強壯充滿精力,對于女人充滿興趣。辛愛的三個妻子雖然年紀不算大,但是相貌并不出衆,跟眼前的女人比,她們全都黯然失色。這樣的女人,才能算作女人,自己要她!
把自己叫到帳篷,顯然是有一些私密話說,這關系到未來草原的走向,也關系着自己的大業,不能等閑視之。扯力克深知三娘子不是好對付的角色,大闆升又是三娘子的根基所在,因此不敢露出一點輕佻的表情,把其當成是一個對等的合作夥伴在恭敬。
兩人落座,三娘子看看扯力克,冷聲道:“土默特的汗要向察哈爾的主人屈膝了?你已經決定向圖門下跪,獻上自己的忠誠?”
“不……鍾金你誤會了。我也是黃金家族的子孫,怎麽可能向其他人稱臣俯首。圖門的想法我很清楚,他是想利用我們土默特人爲他做先鋒,他打不進大明,就要我們爲他賣命。現在的許諾,不過是一點點小甜頭。如果我們的人馬損失太多,他就會毫不留情地吞并我們的部落、草場。察哈爾人從來不是我們的朋友,從父汗那一代就不是,到這一代依舊不是。”
“我還以爲我們土默特的扯力克變成了個傻瓜。還好,你還算有腦子。那你的意思是?”
“我做的一切都是爲了土默特。”扯力克一臉嚴肅道:“我們剛剛打了敗仗,如果這個時候和圖門翻臉,對我們沒有好處。明朝廷的承諾從來不會兌現,他們隻會承諾不會做事,一旦開戰,他們不會給我們提供任何幫助,隻會看着我們去死。長生雖然是個陰險的小人,但是他有一句話是對的,明人是千裏之外的異族,察哈爾人則是我們血脈相連的兄弟。鍾金想要示好明朝我不反對,但是我們不能做察哈爾的走狗,同樣也不能做明朝皇帝的奴仆!土默特是自由的土默特,除了我們自己,沒人能做我們的主人。”
“我帶長生來,隻不過是爲了向範進施加壓力。讓他知道,我們土默特并不隻有大明一個選擇。我可以答應察哈爾的條件,爲了取信于圖門,我也可以暫時向圖門屈膝。但是請鍾金相信,這隻是暫時的。我會和圖門訂立同盟,一起進攻大明,但是卻未必會那麽做。如果他進攻順利,我們也可以趁機從大明這邊撈一些好處。如果圖門戰敗了,我們就直接打進他的地盤,把他的草場變成我們的。不管他們誰勝誰敗,土默特都将立于不敗之地。”
扯力克眉飛色舞地說着,目光中閃爍着興奮之火。三娘子看了他一眼,臉上露出一絲笑容。“這麽機密的事你跟我說,不怕我把這些告訴範進?”
她這微微一笑不同于少女青澀單純的笑容,而是充分表現出婦人的封情,恰到好處的笑容配合上那一口草原上極少見的貝齒,讓扯力克心頭狂跳,仿佛一下變成了個毛頭小子。他有過很多女人,并不缺乏調請的經驗,當下笑道:
“我相信鍾金,就像鍾金相信我一樣。範進是風,吹過草原不會回頭。不管掀起多少塵沙,終于還是會落下。而我是鍾金你身邊忠實的獵犬,就算你用鞭子抽,用靴子踢,我也不會離開。這個草原是我的,也是你的。”
三娘子被他逗得一笑,“瞧你這話說的,堂堂一個大汗,怎麽就成了狗?草原是你的,跟我有什麽關系?我不是那些小姑娘,不用拿大話哄我。”
扯力克眼見三娘子的樣子心頭狂喜,單膝下跪道:“在父汗活着的時候,我的靈魂就被你從長生天手裏奪去了。不管我懷裏抱着哪個女人,心裏想的依舊是你。如今求求你發發慈悲,不要再折磨我了。我向偉大的長生天發誓,隻要你肯與我合帳,我就讓你做我的可敦。我會親手揮舞鞭子,把其他的女人趕走,不管她是誰,也不管她給我生下多少子女。未來,我們的兒子就是這草原的汗,我所有的一切,都會有你的一份。這座大闆升,就是我們的城池。”
說話之間,扯力克伸手去抓三娘子的手,但是三娘子靈巧得像隻燕子,微笑之間裙擺飛揚,扯力克隻聞到一陣醉人香氣,手卻抓了個空。三娘子擡腿在他身上輕踢了一記:
“快起來,一個大汗跪在那裏像什麽樣子?如果被人看見,你就成了草原得笑柄。”
這一腳踢得沒什麽力量,扯力克隻覺得周身舒泰,在山西身上所受得傷,這一瞬間都已經不疼了。他笑道:“爲了鍾金,我甯願成爲所有人的笑柄。”
“行了,一個大汗不要總是說這些情話。草原的男兒,向來都是靠本事讨女孩子歡心。你先過了眼前這一關再說。察哈爾人來者不善,董狐狸爲人狡猾,長生這個人我看着也不好對付。不要隻想着對付他們,到頭來倒被别人對付了。連你的兵都歸長生指揮,當心晚上他就砍了你的腦袋!”
扯力克見她關心自己,心中确定兩人合帳已成定局。笑道:“那些人是按我的命令行事,根本不是長生調遣的他們。長生隻帶了幾百個部下,我帶了四個千人隊。那些人都是我的心腹,不會受長生的指揮。他要是敢跟我翻臉,我就踏平他的部落!我利用他不過是爲了牽制範進,如果鍾金不喜歡他,等到談判結束,我就砍了他的腦袋給你做成酒杯。”
“他可是你可敦的哥哥。也是圖門汗的使者,你敢殺他?”
“我的可敦隻有你一個,那三個女人……我現在想到她們就覺得惡心。你放心吧,等回頭我就殺了他,證明我不是個膽小鬼!”
三娘子點頭道:“好啊。隻要你殺了他,我就跟你合帳。”
“當真?”
“看你那德行!”三娘子笑罵道:“先别想那些事,把那些糧草美酒綢緞布匹拿過來才是真的,不要被人家運到自己的部落去,我們落個兩手空空。”
“他敢!”扯力克哼了一聲,“我這就命令部下,把一半物資運到鍾金你的大闆升城裏。另外一半留在我的手上,山陽萬戶要是敢動裏面任何東西,我現在就踏平他!”
物資的運轉忙碌了整整一天,一半左右的物資運進了城池,另外一半,則留在了扯力克的營壘。等到天色傍晚,營帳裏點起了熊熊篝火,一隻隻綿羊,被架在火上燒烤,油脂落在火上,不時傳出爆響。樂手拉響了馬頭琴,美貌的少女在火光中,舒展肢體盡情舞蹈。
宴會是在扯力克的營帳裏舉行的,範進作爲嘉賓,也被邀請參加。他并沒有拒絕,帶着薛五以及梅如玉兩個女子外加幾十名扈從大搖大擺來到蒙古人的營地。兩個中原女子的美貌,讓這些舞蹈女郎相形見绌,乃至長生以及身邊幾員大将的目光,全都落在這兩個女子身上,沒人去看舞蹈。
薛素芳本來就是秦淮河上的武狀元,這種場合經曆得多了,不當一回事。梅如玉不但開賭檔,還自己擔任荷官,與男人打交道的時候也很多,所以并不會因此就害羞。她也能說蒙古話,對于一些蒙古人低聲的議論聽得懂,但是臉上不動聲色,隻盯着長生,防範其對範進不利。
他們喝得并不是範進帶來的美酒,而是草原上自己的奶酒。飲酒的器具全都是粗瓷大碗,幾個蒙古健兒輪番向上國天使敬酒,想要看着這漢人酒醉的樣子,但是幾輪下來,已經有兩員大将語無倫次,範進依舊談笑風生神态自若,讓梅如玉忍不住笑出聲來。
長生忽然對扯力克道:“扯力克汗身邊,似乎一直沒有漢人女子?範老爺身邊,也沒有我們蒙古的姑娘。我看不如做個交換,用你身邊最美的十個女仆,加上一百匹駿馬,換這兩個女人怎麽樣?”
“不……要我看,起碼還得再加三百頭牛。”扯力克一邊撕咬着羊腿,一邊說道。“範老爺,你是個大方的人,這件事應該不會拒絕吧?”
範進搖搖頭:“我是個大方的人,所以願意拿出我的财富贈送給扯力克汗,但是她們是人,不是物件,所以不能交易。”
“人?”長生哈哈一陣大笑,仿佛聽到了什麽好笑的笑話一樣。“你們漢人的女人是人?這真是太好笑了。”過了好一陣,他用手一指三娘子,“我們蒙古的女人才是人!像鍾金哈屯這樣才可以算作人。而你們漢人的女人,隻是一件物品,随時可以交易。除了你們的正妻,其他女人都是可以買賣的,我說得沒錯吧?大明朝廷說着願意和土默特合作,可是卻連兩個女人都吝惜,實在是沒法讓人相信誠意。而我們察哈爾部落,願意送給扯力克汗十個美麗的女子,十個!不需要任何交換,隻要扯力克汗喜歡就可以。”
扯力克手上轉動着酒碗道:“範老爺,你們明朝号稱富有四海,可是似乎很小氣啊。你今天舍不得兩個女人,将來是否舍得幾千幾萬士兵,又或者是你之前許諾的那些物資?眼前的羊群再多,也不如自己家裏的羊羔。你不會是用一個空頭承諾……來糊弄我們吧?”
範進搖頭冷笑:“扯力克汗這樣說就沒意思了。大明的慷慨四海皆知,不需要一兩個女人去做證明。如果我可以随意犧牲我的愛人,就可以随意犧牲我的朋友,能夠把女人當成牲畜送人,就能把自己的盟友當成犧牲品出賣。該和什麽人做朋友,該和什麽人保持距離,這需要智慧,我希望你有。”
梅如玉得意的把範進的言語翻譯成蒙古話,手則緊緊握住了範進的手。所謂的依靠,就是這種感覺。萬軍之中,當面斥責草原霸主,這種感覺……舒服!
扯力克身後,他的血盟兄弟也是身邊衛隊的指揮官怒道:“範天使是在鄙視我們土默特的汗麽?”
不等範進這邊接話,三娘子猛地把碗一摔:“圖日勒,這你沒你說話的地方!範天使,不用理會他們,我們走!”
她說話間一把拉起範進向外就走,範進的随從緊随其後。長生看了一眼扯力克,見後者沒有反應,也就不說話,隻靜靜地喝酒。等到三娘子走出一段距離,他才低聲道:“扯力克汗,鍾金哈屯真的可以信任麽?其實現在是一個最好的機會,如果你能夠下決定……”
“我相信她!”扯力克一字一頓道:“還有,收起你的詭計。你故意破壞我們和大明的和談,用一個女人想讓我和範進翻臉?我看在你妹妹的份上,可以當什麽都沒發生過,但是不要再有下次了。還有你圖日勒!放下碗,外面負責警戒,這個月你如果再喝酒,我就打斷你的腿!”
表面上宴會依舊,實際上氣氛已經變得非常尴尬。
範進與三娘子向外走着,即将走出蒙古軍營地時,三娘子才低聲說了一句:“今夜有風,範老爺千萬要多穿些衣物,免得受涼。部下的兒郎,也要小心。”
“三娘子多多保重自己……萬事随緣,不必勉強。”
“菩薩保佑。”
“菩薩保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