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邊軍是一支守備性質軍隊,不是出境作戰部隊,各路領兵武将之間互不信任,彼此不滿,打仗的時候,在意的是自己能從中獲取多少功勞,賺多少錢而不是全盤戰略,連守城這種本質工作都因爲無法獲得有效首級還不回軍功和賞銀而沒人願意幹,更别說遠征塞外,幫一個蒙古女人奪取汗位,沒人願意承擔這種任務。即便強行出隊,事後所要的報酬三娘子也未必承擔的起。所以對她來說,有明朝廷一個态度,讓自己進退都有保障就夠了。
當然這個态度的真實性其實也待考。以三娘子的年齡和人生經曆,見識過太多滿口應諾,隻爲騙女子寬衣解帶的男人。一般男人說出這種話,她也隻是一笑而過不會當真,可是眼前這個男子……她端詳着他的臉,心頭泛起一個不足爲外人道的念頭:被他騙了又怎麽樣?
範進這時卻主動說道:“以朝廷當下的實力,不大可能出大兵威脅辛愛,大家打仗是可以,但是主要戰場還是集中在邊牆,不大可能是在草原。所能提供的最大幫助,還是物資。”
三娘子點着頭,“在俺答死前其實兩邊的榷場就停了。這件事背後有我們的人在做怪,故意派兵騷擾邊境破壞兩邊貿易,但是也有你們的人在搗亂,通過暫停榷場,給我們施加壓力。範老爺想必知道,草原上的物産匮乏,離不開中原的物資供應,如果長期不開榷場,那土默特部落就隻有拼死一戰這一條路可以走。我想,這次的戰鬥将是以大明朝的失敗告終,然後鄭軍門就會被問罪,換另一個人上任。有了鄭軍門的例子,新上任的官員肯定會變得很小心謹慎,不敢得罪那些人,所謂的總督,也就成了那些人的傀儡。”
範進道:“夫人這麽說,似乎對鄭洛看法不錯?”
“這個人……是個好人。”三娘子點頭道:“我跟他打交道不多,但是卻知道他人品不錯,做事很用心。在經略榷場的時候,維護的是公平,而不是想着自己發财。他甚至派出人清查榷場上的漏洞,把很多規費取消。幹爹做總督的時候,我倒也不用交錢,可是那些牧民就必須要被你們的官吏勒索。還是鄭軍門上來以後,這些人才不敢亂來。再者,他是真想讓兩邊和睦的,雖然一直在整軍備武,可是也約束部下,不許他們随便跨過邊牆。但是他的一些做法,顯然影響了一些人發财,所以有人要把他搞下去。”
說到這裏,三娘子又歎了口氣。“還有一個問題,就是這些人不喜歡我。他們認爲一個女人不能當大汗,哪怕我做草原的汗,跟他們沒有關系,他們也不認同。他們認爲這個天下,女人不能壓過男人,不管在哪,出現一個女汗都不是好事。所以甯可支持辛愛這頭蠢驢,也不會支持我。”
“他們支持辛愛隻因爲他們知道辛愛是蠢驢,跟蠢人合作才有利可圖。如果和夫人合作,阿門的利益會受影響。”範進笑着安慰三娘子,心裏卻有着自己的盤算。那些反對三娘子的人,顯然是另有打算。他們反對的不是三娘子稱汗,而是擔心這件事成功以後,對于大明朝政的影響。
天子已經成年,太後就應該還政。可是眼下萬曆皇帝固然拿回了一些權力,大權還是在太後手中。而且太後、馮保、張居正三駕馬車的運行模式依舊平穩,看不出交接權力的迹象。這個時候如果塞上出現女子當國,難免有人擔心太後産生什麽别樣心思。要知張居正的權力穩固與太後的支持密不可分,如果太後始終大權在握,張居正就無可動搖,對于某些人來說,這種情況顯然是不能容忍的。
他們反對三娘子做女汗,不是針對三娘子這個人,而是針對女子當國的現象,背後還有自己的打算。這種小九九關系着大明國内的變化,無法對三娘子萱諸于口,隻好以其他的方式勸解。好在要勸解這個女人也不是爲難事。
這幾年流連花叢,算得上此中老手,範進當然看得出來三娘子對自己的情緒不那麽單純。如果自己肯用些心思,現在把她拿下都大有可能。可問題是眼下三娘子對自己的感覺更多是一種仰慕,就算成功拿下,也更多像是草粉,這種事還是不做爲妙。再者,這樣做也有着趁人之危的嫌疑,如果要做也是等她拿回自己的東西再說。
一如那些人堅持反對女主當國,範進心裏倒是希望出現個女大汗,給中原提一個醒。既然塞上可以有女汗,中原爲何不能讓太後多管幾年事?至于太後才具問題,越沒有才具越好,隻要把事情交給自己翁婿處理,大家皆大歡喜。
自從到了山西,範進眼睛看到了很多東西也接觸到一些人,但是限于層次,他們知道的信息其實有限。三娘子雖然是外族酋長,但是因爲長期在榷場交易的關系,對于這些情形反倒了解的更多一些。
“邊鎮是屬于邊軍的地方,邊軍又受制于商賈,歸根到底,誰掌握着糧草,誰就掌握着整個九邊。做總督的,一定要能彌縫兩下關系,不能讓任意一方太過強悍。如果商賈太強,邊軍可能就要出亂子。如果邊軍太強,自己能夠養活自己,那朝廷又怎麽控制他們,保證這些人不會造反?所以不能讓邊軍吃得太飽,也是一種手段。這是幹爹當年一直跟我說的話,我始終記着。在這片地方,商人的權勢遠比别處來的大,關鍵就在于他們手裏有糧食。邊關的糧價,由這幾個大商賈說了算,而他們肯拿出多少糧食,往往決定了邊關是否太平,也決定了總督能否待的住。偶爾他們會低價出糧,但是代價就是要做一些不怎麽見得光的生意。吳石頭那些人雖然也做這種生意,但是和那些大商人比差的太遠了。”
“如果不讓他們做生意,或者靠着自己手裏有武力強行壓制,結果就會非常可怕。他們可以拒絕承運糧草,那結局就是九邊崩潰。大明朝最強大的屏障,會在極短時間内崩解,這個結果誰也承擔不起。”
三娘子回憶着吳兌的話,自己也有感觸。“邊塞是虎狼窩。在這裏沒有人是善類,也沒有人是天生的妖魔。無非是要活下去,就隻能如此,要麽吃人,要麽被吃。把任何人當成無辜,最後都是自己遭殃。其實就像妾身一樣,爲了生存下去,也會允許自己的部落襲擊消滅其他部落。榷場賣的東西太貴,或是交易量太少,不能讓我們滿意時,我也會默許一些部落騷擾邊牆,劫掠村莊,直到朝廷退讓爲止。而邊軍爲了立功,爲了向朝廷證明自己的存在,也會主動挑起戰争,或者故意打敗仗。一是可以把貪墨的兵器盔甲或是虛報的員額沖掉,二是可以向朝廷要銀子,否則就不再打。大家生活在這裏,本就是苦命之人,指望苦命人的慈悲,是指望不上的。”
往日裏與大明官員交往,三娘子絕不會掏心掏肺,這些話更是隻能藏在心裏。可是面對範進這個書生,她卻本能地想要對他說出一切。她有一種預感,自己對他越真誠,他回報也會越多。她願意信他。
範進點頭道:“我明白。吳老的話說的有道理,做官就是要學會平衡,而不是一味扶持一方。邊軍也好商人也罷,各自有各自的不易,各自也有各自的罪孽。單純說誰好誰壞沒意義,隻是看是否過分。這些大商人手眼通天,而且負擔着九邊的軍糧運輸,不能單純把他們看作壞人。就像邊軍,不能盲目看作好人一樣。不過不管怎麽說,商人就是商人,我們防範邊軍,是因爲邊軍一旦得勢,就可能生出不臣之心,行大逆不道之舉。而商人如果因爲自己的某些利益問題就可以驅逐督撫,同樣是破壞了尊卑上下,壞了這個天下的規矩。”
“話雖如此,但是你能拿他們怎麽樣呢?除非抓住他們支持辛愛的證據,否則拿不到把柄,一切都是枉然。可是誰又能去拿他們的把柄?這些年下來,大商人和軍隊早已經互爲表裏,派出去搜捕的部隊還沒點好兵,商人那裏已經得到消息,保證什麽都抓不到。自從俺答病危榷場中斷,辛愛就能獲得源源不斷的物資,而我這裏卻什麽也得不到。這就是商人的力量,他們可以策劃一場封鎖,打出的旗号是爲了保護大明,實際上隻是爲了他們自己的野心。”
“辛愛成爲大汗之後,必然會發兵來攻,那些商人難道不會受害?”
“他們之間早有默契,辛愛還要指望他們提供物資指引路徑,自然不會加害他們。相反,辛愛掠奪來的很多物資,都要通過這些人來處理,還能讓他們發一筆橫财。再說,這場仗打完以後,朝廷爲了安撫辛愛,肯定會開放更多的榷場,對這些商人來說,榷場越多,利益就越大,他們自然希望快點打仗。而且前兩年邊關來了很多外地商人,讓本地商人感覺到了壓力。他們需要讓人知道,邊地是個危險的地方,把那些商人吓回去,才好方便自己控制這裏。”
“那他們就想錯了。如今江陵相公當國,那可不是個會被武力吓住的人。如果辛愛想通過這種方式獲得貿易的機會,結果隻能是榷場全面關閉,大家回到過去的态度。大不了繼續打下去就是了。”
三娘子搖頭道:“那樣不是打下去,而是我們土默特部落會滅亡,圖門汗将吞并我們,實現他祖父想做而做不到的事,一統草原,成爲天命大汗。”
她用那雙桃花眼看着範進,認真說道:“土默特不能滅亡。這與我的身份無關。現在我是以一個大明臣屬的立場在說這件事,隻要土默特存在,蒙古就不會統一,而蒙古不統一,就會一直衰弱下去。讓草原上的健兒死于彼此攻伐,大明朝的邊關才能安甯。如果現在的蒙古隻有一個汗,大明的皇帝日子隻怕也不好過。”
她說道這裏又苦笑一聲,“其實如果最後走投無路,我可能還是會嫁給辛愛。畢竟隻有這樣才能保住土默特,保證天下不陷入戰火之中。雖然我是個蒙古人,可是我聽過幹爹講中原的風貌,江南的煙雨,京師的富庶,文士風流曲水流觞。這樣的好生活,是神仙過的日子,他們……不該被毀掉。我自己吃些虧也就認了,隻要朝廷能明白我的心意,我就心滿意足。”
望着三娘子的臉,範進心頭也是一陣波動,脫口而出道:“夫人放心,我答應過的事,肯定能夠做到。土默特不會滅亡,而你也不用委身于辛愛。我會給你們提供物資,也會提供其他的幫助。辛愛有的,你都會有,而你有的,辛愛卻未必會有。”
三娘子愣了片刻,随後起身行禮道:“妾身謝過老爺恩典。不管事情成或者不成,有範老爺這份心意,我這些年的辛苦就沒有白費。一切,都是值得的。”
範進看看她,“夫人是不信我?”
“不是不信老爺,而是不想讓老爺爲難。邊關的物資大多掌握在商賈手裏,範老爺畢竟是外來人,總不能靠尚方寶劍,逼迫商人拿出物資來資助我。而官府的物資也是一樣,鄭軍門可不想卷進汗位争奪裏。他不會允許範老爺公開支持我,落人口實。”
“我要做的事,他們攔不住。”範進自信地一笑,“夫人來之前的這幾天,我一直在帶人抓老鼠。這些老鼠又大又肥,個個滿是油水。我找到了老鼠窩,從裏面找到很多贓物,都是老鼠偷來,準備過冬的。單是老鼠竊取的糧草,足以養活宣大邊軍一兩個月,也足以讓眼下宣大的糧價下降三成有餘。如果拿來支援三娘子,不知結果又如何?”
三娘子神色一喜,“如果有這麽多糧食運進部落,辛愛手下的人馬,我能拉過來一半!不過……這麽大筆的糧草,想要運到塞外怕是不容易。”
“怎麽運輸的事我來想辦法,隻要能起作用就好。除了糧食,還有一些盔甲兵器,以及一些火藥。這種東西是草原上最緊缺的,你們雖然可以掠奪一些匠人,但是沒有火藥,所以缺乏火器。”
三娘子搖頭道:“我們确實沒有火器,不過不單純是火藥的問題,最大的原因還是用不上。草原健兒有自己的作戰方式,一些火藥并不能改變什麽,相反還會讓範老爺擔上不必要的風險,這萬萬使不得。”
“用不用得上是一回事,心意是另一回事。這些火藥,算是本官的一點心意,夫人不要推辭。”
三娘子聽到心意二字,心頭又不免一顫,不知範進這句話到底包含了幾重意思。沉吟片刻,忽然莞爾一笑,露出一口潔白整齊的牙齒低:“範老爺以如此重禮相贈,不知又要什麽……回報?”
這種問題在這個時候問出來,不免有些輕佻,又有些挑鬥的味道。再配上三娘子此時的表情,就更是相當于把山珍海味堆在乞丐面前。公平來說,她對于将要發生的那一幕是期待而非視爲交易。目光掃過房屋,從公案、地面再到書房裏用來休息的羅漢榻,腦海裏卻閃現出範進作品中的若幹鏡頭,一個莫名其妙地念頭闖入腦海:不知道他這住處有沒有葡萄架。
範進的聲音傳來。
“我要的回報很簡單,就是無恨。夫人對大明忠心耿耿,朝廷能給的回報卻十分有限,這不公平。我給不了符合付出的公平,隻能求夫人無恨。哪怕有朝一日朝廷的表現不能讓夫人滿意,隻要夫人記得有個叫範進的笨蛋曾經竭盡所能爲夫人效勞,對大明沒有記恨之心,範某就心滿意足。”
房間裏陷入沉默,方才的旖旎氣氛漸漸被另一種氛圍取代,三娘子的聲音也變得嚴肅起來。
“鍾金哈屯對天盟誓,隻要範老爺在大明一日,土默特永不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