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鼐铉面色鐵青地看着對面的女子,如果不是這個女子确實讓他體會到人生中從未感受過的快樂,且目前還沒找到替代品,他怕是早就用巴掌或是烙鐵給這女子提醒,讓她明白王府裏到底該誰做主。
“一天!僅僅一天而已!你就敢趁本王睡着的時候把人交了出去,你的膽子太大了!”
女子不慌不忙,“奴婢也是爲了千歲好。奴婢知道千歲性情剛強甯折不彎,不會向範進低頭,奴婢才鬥膽越俎代庖,替千歲做了這個決定。早晚也是要這麽做的,越早越好,時間拖得越久,對咱們的面子越不好看。”
朱鼐铉怒道:“什麽叫早晚也要這麽做?本王就是不交人,他能把我怎麽樣?我姓朱的,他敢餓死我?再說王妃那老不死的還在府裏,餓死代王妃的罪名,他承擔的起麽?”
“他确實承擔不起,所以運進府裏的米糧蔬果肉食,足夠十個人吃。千歲、王妃、奴婢都不會挨餓。可是我們這府裏又不止十個人。那些人的口糧都沒有着落,而王府裏也沒存糧的習慣。”
“還不都是張家那幫混蛋,跟我合夥做生意,把糧食拿到外面賺錢,早知道……”
“我們不用挨餓,下面的人沒有飯吃,三幾天一過,大家就會離心離德,一些人對千歲會産生不滿,認爲千歲隻顧自己,不管别人死活。到時候爲了不挨餓,也會有人與衙門勾結,幫他們抓人,我們這幾個人,也看不住一個王府。”
“他敢?我讓王妃找他要糧食,他敢不給?”
“齊長史出府就被百姓堵了回來,連範進的面都見不到,不管誰的命令,他隻要沒有聽到,就不用考慮敢或者不敢。何況即便府裏有糧也不代表就能穩住局面,外面的東西運不進來,我們裏面的東西也同樣出不去。王府這許多人,還有豢養牲畜,每天五谷輪回,王爺總不希望王府裏臭氣熏天吧?而且,這件事越早解決越能顧全千歲體面,現在看還是千歲肯給範進一個面子,把人交了出去,如果拖上幾天,一切迹象明顯,千歲就沒了落場勢,到時候大家都知道,千歲是因爲迫于無奈才交人。再者,時間拖得越久,百姓看得越清楚,如果将來他們有樣學樣……”
朱鼐铉擺手道:“你不必說了。本王明白你的心思,這事确實不怪你,要怪就怪本王找的那個神射手手段不精,如果當時一箭射死他就沒有現在這些事了。這筆賬本王給他記着,來日方長,早晚有跟他算清楚的時候。”
“早晚?千歲莫非以爲他帶走了人,就會與我們善罷甘休,大家彼此無犯了?”女子嘴角微微上翹,露出一絲妩媚中又帶了幾分揶揄的笑容。朱鼐铉一愣,“他要的人都給他了,他還要怎樣?”
“這人可不是個見好就收的性子,從他一到大同,就處處針對千歲,顯然不是隻想收拾幾個下人,或是削千歲的面子那麽簡單。他年紀輕輕就功成名就,這點小小的名聲,怎麽會被他放在眼裏,自始至終他的目标隻有一個,那就是千歲!那幾個人不過是藥引,真正要對付的,是千歲。”
“他敢!本王乃是天家苗裔,他敢把我怎麽樣?就算有尚方劍,也不敢砍我的腦袋。”
“話雖如此,不代表他沒有這個野心。王府他都敢圍,更大膽的事情爲什麽不敢做?這個人的膽子有多大,奴婢是猜不出的。但是一個敢煽動百姓包圍王府的人,還有什麽是他不敢做的?至于千歲您……奴婢不多說什麽,隻希望千歲自己想一想,是不是真的沒有什麽緻命把柄,否則的話,您最好早做準備。”
朱鼐铉不再言語,臉上神情陰陽不定,許久之後,他忽然擡頭看向眼前這美麗的女子,冷聲道:“你說這些,是不是知道了什麽?你送出去的那些人,是不是故意的?”
“千歲不該問奴婢是不是故意的,而是該問範進是不是故意的。他要的那些人,究竟是随意爲之,還是知道了什麽,故意要的人證。”
“你……到底是誰!”
“奴婢是您的心肝寶貝,是男人的恩物,天生的下賤材啊。這是千歲親口封的,您不記得了?”女子又妩媚地一笑,随後一字一句道:“奴婢自入府以來,還不曾自報家門,千歲也隻知道奴家叫如意,不曾問過奴家的家室呢。奴家的祖父名叫趙全,這個名字,千歲不知道記不記得?”
巡按衙門内,陣陣歡呼聲如同驚雷炸響。跨院裏居住的箫長策不能離開院落,但是在院子裏行動無礙。他扒在牆頭上向遠處看過去,随後又搖頭跳下來道:
“娘的,真是怪事。來了這麽多百姓,在那裏大聲叫好,不知道唱的是哪一出。秀才,你們讀書人是不是都是這個樣子,喜歡做一些奇怪的事情,表示和我們不一樣。如果想動朱鼐铉,拿刀過去砍人就是了,何必要搞這一套把戲,莫名其妙。”
兩人都和範進有某種意義上的奪妻之恨,但同時兩人也得承認,自己都欠範進一條命。如果沒有他做主,兩人的人頭說不定已經被砍下來。朱鼐铉設計陷害他們的事已經非常明朗沒什麽好說,這個計策本身未必高明,但是兩人自身也确實有瑕疵。如果不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身體惹出這種事,也不至于被人抓現行。如果換一個人做巡按,即便真相大白,兩人的腦袋還是很危險。因此兩人對于範進的感情有點複雜,喜歡固然喜歡不起來,但是要說恨之入骨其實也談不到。
在軍營裏見慣生死,于很多事更看得開,何況範進已經答應保舉兩人的前程,至少都是千戶起步,于箫長策而言,也就沒那麽大别扭。反正薛五對自己無情,又早就歸了範進,也是無所謂的态度。薛文龍的心情沒他那麽好,但是爲人内斂,涵養功夫到家,喜怒不形于色,是以别人也猜不出他的想法。
聽箫長策的話,薛文龍搖頭道:“就算有尚方劍,也殺不了朱鼐铉。那是天家苗裔,人臣無權加害。最多就是砍掉他幾個爪牙,暫時讓他收斂一些。從長遠角度看,也不過就是治标,而不是治本。”
房門被敲響,滿面興奮地朱聘婷從外面走進來。她如今已經以薛文龍的妻子自居,并不避諱箫長策的取笑,很大方地說道:“我是給薛大哥送信的。你們不知道,今天按院老爺可威風了,在公堂上把朱鼐铉的走狗全都判了斬決。明天就要開刀問斬,有一些要送到鄉下,當着那些被禍害的百姓面前處決。老百姓歡喜的不得了,都稱贊大老爺是青天。”
薛文龍一皺眉:“這些人全都處斬?還是斬決?不報刑部複核?”
箫長策道:“秀才,你糊塗了,他有尚方劍,還報個鳥的刑部。一來一回,說不定就殺不成了。”
“話雖如此,這麽多人所犯罪行不一,未必都是斬罪。現在這樣快刀亂麻的處置,雖然解氣,實際上卻是以鄉願殺人,而非律法。這種事不值得鼓吹,更不是一個巡按應該做的事。小妹一直誇這個男人好,我看卻不盡然。”
朱聘婷搖頭道:“薛大哥說的鄉願什麽的,我聽不懂,不過我覺得殺了他們很好啊。那些人可壞呢,以奴欺主的事都做過。像是那個總管,借着發祿米的機會,輕薄宗室女子,之前你們……見過的那個姐姐,就被他輕薄過。他也招認了,讓姐姐設局陷害你和蕭大伯的就是朱鼐铉,但是聯系設局的是他,而且最後還是他殺了姐姐,給你們栽贓陷害。他開始不肯說實話,那位巡按老爺下令用了一個新刑法,叫做水刑,厲害的不得了,隻一用他就招了。這樣的壞蛋我看就該殺,如果不是官兵攔着,我好想咬他幾口解恨!”
“你不懂的。快意恩仇的是俠客,律法的執行者理應無情,眼中隻有法條沒有喜怒,如此才能做到公道。如果執法者不能做到公道,于百姓而言是禍非福,對于天下也未必是好事。”
箫長策搖頭道:“秀才脾氣又犯了,弟妹别理他。老哥這裏有兩件衣服髒了,麻煩你幫我洗一下。不過那衣服有些時日,一洗就怕是要破,少不得要麻煩你的針線……”
箫長策拉了薛文龍出去比武,朱聘婷則抱了一堆髒衣服準備去洗。院門口梅如玉向裏面看着,望着朱聘婷那并不算美麗,但也算端正的五官,再看看薛文龍的樣子。以往魂牽夢繞之人,如今看來,才發現他居然如此潦倒,身上的衣衫或是曾經穿的号衣,怎麽看也不如那一身官袍來的威風。再聯想到百姓那一聲聲青天老爺,一些認識她的人特意送上的祝福,她忽然搖搖頭,向前走去。
迎面薛五走過來,問梅如玉道:“你是要見我大哥?有什麽需要帶的東西,我可以幫你送。”
“沒什麽。七姐今天出府,我是準備去送她的。”梅如玉一向對薛五不滿,乃至用熱水潑,尋個機會告狀的事都沒少做。今天破例對薛五有了幾分好臉色,猶豫片刻道:“你……給你大哥帶句話,就說我說的,他和那姑娘很配,讓他這次自己把握住機會,不要再讓這樣的好姑娘也走掉。”
薛五來到書房時,範進與沈三正在整理着口供,見薛五進來,沈三知趣的離開。範進看看薛五,招呼她來到身邊,指着口供道:“你看看,這是那些人的口供。朱鼐铉如何殺害世子,又殺人滅口的事招認的很詳細,就連孫河、陳九倉的屍體埋在哪也都記得。這幫人看來從一開始,就擔心稱爲棄子,所以留了個心眼,作爲和朱鼐铉講條件的本錢。不過沒見到朱鼐铉就被送出來了,就隻好向我說實話。”
“退思答應他們不死,這話是真的?”
“當然不是真的。這些人罪大惡極,怎麽可能不死。我跟他們犯不上守承諾,再說我本就不是君子,犯得上言出如山?”
薛五一笑,“是啊,我的退思不是君子,而是個賊!不但占了人家身子,連人家的心也要霸占的大賊。”她将梅如玉的話對範進說了,随後道:“她如今這樣想,其實算是最好的結果。我雖然不喜歡她,也不喜歡退思身邊有其他女人,但是這個女人算是個例外吧,她很可憐,你不要辜負她。”
“可憐的人很多,她也不過是其中之一而已。我原本也沒想到,她會這麽想。”
“這麽想也沒錯啊,總好過一直悶悶不樂或是強顔歡笑。你對她好些,将來大娘子那邊有她好受的,你就不要兇她了。再說她一身武功不弱,我離開這段時間,她正好可以代替我來保護你。”
“我的五兒沒人可以代替,誰也不行!其實那件事其他人做也可以,不用你親自出手。”
薛五搖頭道:“我已經決定了,大家女人對女人,公平合理。再說這件事雖然是我的男人管不住自己,但也是這個女人在中間牽線搭橋,我之前不殺她不過是爲了大計,如今既然她自己要尋死,我當然送她一程。至于朱鼐铉,已經注定是條死龍,沒什麽看頭。”
“死龍?他還不配,最多就是條死長蟲罷了。五兒快去快回,等你回來,我帶你去代王府,找幾樣合心意的首飾。”
“我隻要我的退思少攀折些花草就好了,什麽首飾都不要。”薛五微笑着與範進抱在一起,良久之後道:“這邊的天氣幹燥,不比江南。你去鄉下時,千萬要在意身體,多喝些湯水滋補。你這次去鄉下主持檢地不比江南,萬事多加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