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被抓進王府,等到朱鼐铉對她沒了興趣又賣進封塵裏,淪落爲樂戶。隻是這女子有些才情,沒淪落成伺候大兵的營伎,而是在樂戶中闖出些名号,成了個紅倌人。考慮到年齡,這兩年有些過氣,屬于半黑不紅狀态。難道她是範進的新歡,否則何至于如此激動?
房間裏的空氣變得緊張,張鐵臂噤若寒蟬人跪在那裏竟然微微顫抖。範進臉上并沒有什麽表情,但正是這種冷漠,才讓張鐵臂感到深入骨髓的恐懼。
“是誰傷了嫣紅姑娘,人是不是也跑了,或者死了?”
“不……不曾。是大同左衛的一個百戶,嫣紅姑娘剛回了坊裏,那百戶就找上門來。聽說是硬拉着嫣紅要……嫣紅不肯,說是身體不舒服。結果那百戶就發作起來,接着就動了刀。人已經被抓住了,送到了知府衙門,隻是……”
“隻是什麽?有話都說出來,别跟個娘們似的吞吞吐吐!”
“隻是這個百戶是軍中有名的猛将,一仗就砍下過三顆鞑虜首級。他大哥是個指揮使銜的實授千戶,在軍中也很有些面子。據說已經出面保人了,願意出一筆錢賠償嫣紅,或者讓自己兄弟娶嫣紅做妾。這樣就算是家裏的事,衙門不會過問。”
“大同知府如果敢準了這件事,我就先摘他的紗帽!”範進的聲音陡然提高了幾分,之前他自己遇刺乃至差點被毒箭所傷,其實并未讓他的情緒有什麽變化。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既然決定推行新法,這些遭遇是早該想到的事,并不值得奇怪。可是嫣紅那女子,不過就是敬自己一杯酒,又借了箫給自己,就遭到這種損害,卻觸動了範進的逆鱗。
賊子猖狂!
這種殺雞儆猴的把戲是他玩剩下的,不管用什麽理由做說辭都瞞不過他。朱鼐铉這麽做顯然就是給其他宗室看,讓他們知道和官府合作的下場。這種行爲他可以理解,但是其找的目标,卻讓範進難以容忍。那麽一個自己都沒看清面目的女子,就因爲表現出對代王府的不滿便遭遇此等厄運,這個世道……不公道!
他看着張鐵臂:“你的人隻守衛了宗室府邸對吧?其他的地方,就沒安排人手。我知道,你猜不出宗室裏有誰會成爲未來的代王,所以先來個大撒網,不管将來誰真的襲爵,你都留個關系在這。至于嫣紅,她不管怎麽樣,都不可能有太好的前途,所以不值得浪費人手對吧?”
“老爺恩典!小的是因爲老爺遇刺吓迷糊了,不敢再胡亂浪費人手。再說即使安排了人,也未必敢出手。那……是個百戶,又是有軍功的。老爺一直說要我們尊敬這些能打仗的人……”
“一派胡言!我讓你們尊敬能殺善戰的勇士,誰讓你們尊敬驕兵悍将!軍漢能打仗自然是好事,但是前提是要遵守王法,要對朝廷忠心不二。依靠自己有軍功有勇力就橫行霸道的,你們爲什麽要尊敬?你帶幾個人去知府衙門把那個百戶提來,這個案子歸我巡按衙門管了。再去把嫣紅姑娘接到衙門裏來,如果再有什麽意外,就不用回來見我了。把人帶來之後,再去找戚金領二十軍棍!”
“謝老爺恩典!”
張鐵臂忙不疊地磕頭謝恩轉身就跑,範進眼下的怒火幾乎能燒掉整個按院衙門,能懲罰得這麽輕巧簡直是僥天之幸,哪裏還敢多留。
梅如玉不解地看着範進問道:“那位嫣紅姑娘……是老爺新認識得紅顔知己?”
“連樣子都記不住,也不能護她周全,我哪有資格自稱人家的紅顔知己。”範進搖搖頭,“于紅塵之中,大家隻是過客,不過就是彼此多望了一眼,不想竟因此害了她一生。”
你害的何止是她的一生?梅如玉幾乎要把這句話說出來,可是到了喉嚨又咽了回去。回想兩人之間的關系,範進并沒對自己用強,隻是酒後侵犯過金七姐。至少對自己而言,他稱不上有明顯過錯,就連最後兩人真的在一起,也是自己主動。薛文龍的态度沒有證據證明與範進有關,再說到最後時刻,對方還是在詢問自己心意。這種責難說不出口,也沒有意義。
米已成炊。這一切都是老天爺注定的事,隻能認命了。
“我不相信嫣紅的遭遇是老天爺定好的事,就算真是如此,也是一道亂命。我不能把老天爺怎麽樣,但是我可以對付具體做這件事的人。可以讓他們知道,不是自己有刀有戰功,就可以爲所欲爲!”
“老爺準備怎麽發落那位百戶?”
“斬首!這已經是看在他有軍功的份上格外優待,要不然的話,我會選擇讓他生不如死。”
梅如玉道:“邊軍驕悍難治,老爺也是知道的。何況眼下大敵當前,正是用人之時,邊軍平日受人欺負,這個時候卻有膽量和人讨價還價。如果是那種在軍中有威望的,還能聚集起人手鬧事。老爺爲了安撫三軍,連自己遇刺的事都不詳查,爲了個樂戶……值得麽?我們的命賤,自己早就認了。樂戶們平素吃穿用度比那些軍漢好,又不用上戰場,所以就會承擔其他的苦楚,這大概就是老天爺的公平。我雖然和嫣紅不認識,但是我想隻要跟她說明白苦衷,她會理解老爺。”
範進将梅如玉從懷裏拉起,盯着她的眼睛道:“聽好了,我從不認爲女人命賤,也不認爲女人不上戰場就活該被男人欺負。這絕不公平。我不管嫣紅是什麽出身,在我看來,她就是一個弱女子,受了不該受的欺負,這就是不公平。我就要還一個公平給她!如果連這點事都做不到,這個巡按還怎麽做?”
過了大約一頓飯的功夫,戚金卻從外面進來,滿面焦急地對範進道:“那個百戶畢守義帶回來了,但是嫣紅姑娘那邊出了點問題。千戶畢守忠手腳很快,帶了人把嫣紅姑娘搶回了家裏,鐵臂去帶人,被畢守忠的人堵住,兩下僵持不下。軍漢越聚越多,末将不知……”
範進看看他,“令伯父南塘将軍若是遇到此事,會怎麽處置?”
“伯父如果看到……自然是軍法從事。南軍治軍以法,雖至親手足亦不能違抗軍令……”
“大明朝的地分南北,難道軍法也要分南北?總不能在南方是軍法,到了北地就不是軍法。薊門也是北地,不一樣用的南軍軍法?談南北分野,有什麽意義?”
戚金被說得臉微微一紅,連忙道:“是末将糊塗了,我這就帶人去把嫣紅姑娘接出來。”
“你去點兵,我親自帶隊,倒要看看誰敢攔我!”
梅如玉下意識地喊了一聲:“不能去!”
範進看過來,她的粉面一紅,自己也搞不清楚怎麽會喊出這麽一句話。難道……真的是開始變心了?還是自己做戲做得太久,有些分不清真假?隻是不管怎麽想,話都說出來了就隻能繼續下去,她大着膽子道:“老爺剛剛遇刺,刺客的同黨還沒抓住,那個小管事的口供也沒問出來。這個時候應該深居簡出,免得再中暗算……”
梅如玉原本是個潑辣外向的女子,否則也開不成賭檔。從小生于軍戶人家,長大後又混迹江湖,自身的文化修養有限。大碗喝酒滿口粗話,一言不合就揮拳相向才是她的行事風格,可是在範進面前,她的地位不對等,不敢露出本來面目,一直小心地學着那些書香門第女子說話。這種感覺其實誰都别扭,那些江湖女子即便嫁入豪門,也多半不幸的原因亦在于此。這時本來說的是好話,可是拿捏言語想着措辭,自己聽來都覺得毫無誠意,更别說範進。
範進并沒有發火或是露出不耐煩的神色,隻朝她一笑,“别急,你想怎麽說就怎麽說,不用學着别人說話。你是不是想說,我一露面再被人砍一刀或是射一箭,這次沒了寶甲護身,也許連性命都沒了。”
梅如玉臉漲得通紅,不住點頭,卻不再開口言語。她之前和薛文龍相處時,後者也是個讀書人,在邊軍裏也是有名的秀才。可是終歸還是武人風範,所以交涉起來沒有壓力。範進舉止言辭還是文官氣度,讓她總覺得隔了層什麽,兩人除了躺在一起之外缺乏交流溝通,這時被範進看破心事,她心裏不知是該稱贊對方厲害,還是該罵對方狡猾。
“你陪我一起去就好了。我知道你有武藝,在軍中也有點鳴岐,跟着我一起去,正好借你的名頭一用。”
梅如玉想也不想地答應道:“好啊!給我找把刀,跟人幹架得有家夥。”說完之後才意識到,自己一不留神居然原形畢露。再者說來,自己本來是被他霸占的,就算對他甜言蜜語也是迫于無奈裝出來的才對,怎麽現在居然關心起他的死活,聽到陪他出去居然那麽歡喜?這豈不是說連心都被他奪去了?
不對……這樣可不成……
既爲自己的言行羞愧,又擔心自己假戲真做變心,梅如玉隻覺得兩頰火燙耳畔生風,頭上仿佛挨了一記重錘,整個人暈暈的,被範進拉着手走向門外。路過薛文龍的院落時,那位已經被張舜卿給了名字做聘婷的宗室女子,正在院落裏晾着衣服,薛文龍與蕭長策則在一邊對練拳腳,鬧得塵土飛揚。
如果不是人依舊被限制着行動,這個場景就像是一戶普通的軍戶人家在過日子。梅如玉的身影從院落前經過,薛文龍看到她的側影不由一呆,張口想要說什麽,卻又看見與她十指緊扣的範進,這句話就又悶了回去。一時不察,臉上反倒被蕭長策砸了一拳,身子踉跄着後退。朱聘婷尖叫了一聲,梅如玉卻連因爲精神恍惚根本沒聽到這裏的動靜,下意識随着範進出門,直到上了坐騎才略略回過神,心内思忖着:自己這隻是演戲……爲了鬥赢薛五而已。自己不會變心。
畢守忠的住處位于城西,這些軍戶人家毗鄰而居,一衛袍澤的房屋離得都不遠。是以畢守忠一聲吆喝,就能喊出不少人。一些人穿着戰襖,還有些男子打着赤膊,手上提着棍棒叫罵着堵塞了去路,把張鐵臂和他的人都堵在了畢家院落裏。
張鐵臂額頭上滿是汗珠,大瞪的雙眼内布滿血絲,直盯着爲首的畢守忠道:“你最好想明白,這是在和誰作對。屋裏的女人再不送醫就要死了,出了人命你承擔的起麽?”他原本以爲帶嫣紅回巡按衙門并不難辦,所以隻帶了幾個範家護衛以及一個女衛,畢守忠這邊卻足有百十人,衆寡懸殊,硬沖肯定出不去。隻能靠巡按的威名震懾,讓對方不敢放手沖陣。
畢守忠四十幾歲,滿臉橫肉搭配上絡腮胡,看上去像個山賊。他的衣服敞開,露出身上大小十餘處傷疤。
“看,這裏是被鞑虜的箭射的、這裏是被他們的彎刀劈的、這一槍差點送我見閻王,但是不冤,這是替吳軍門挨的!大同這地方每年都會死很多人,死一個娘們有什麽大驚小怪的?她是我家的人,是死是活跟外人沒關系!你們可以走,但是這個女人誰也别想帶走!”
“這是巡按老爺的命令,你敢抗令?”
“老子隻認軍令,不認什麽鳥巡按!再說這是我自家的事,相公打老婆天經地義,天王老子也管不到!”
“你是在找死!不管誰給你撐腰,敢惹巡按老爺,你都死定了。”
“老子當了邊軍,就沒怕過死,你用死來吓唬誰?給我撐腰的,是同吃一鍋飯,一起扛槍殺敵的弟兄,有本事就把我們都殺了,巡按老爺自己去守城!”
張鐵臂的口舌也算靈便,可是遇到畢守忠這種一根筋,嘴巴上的本事再強,作用也很有限。就在此時,一陣銮鈴聲急,随後就有人大喊道:“按院老爺到了,衆人閃避了!”
這支隊伍來的飛快,時間不長,就已經來到這些人身後。那些鬧事的人見馬頭沖的飛快,連忙左右分散開,躲避馬隊。畢守忠轉過身來,隻聽有人高聲喊道:“畢守忠!誰是畢守忠!”
畢守忠道:“老子就是畢守忠,做什麽?”
隊伍前端,那位盔甲鮮亮的年輕軍官看看畢守忠,随後朝身後揮手道:“将畢守忠拿下,斬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