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進走進房間時,隻見一個身材高挑的老者端坐房間正坐,正在低聲默念着什麽。老人的年紀在五十上下,在這個時代由于人均壽命的問題,五十歲已經算得上老,須發都已經花白,但是相貌堂堂不怒自威,絲毫沒有老朽衰弱的模樣。即使不看他那一身官服,就隻看氣質就能斷定,此人絕不是鄉間野叟。
了空能主持如此一座寺院,自身的交際水平自然不用懷疑,知道什麽時候該說或該做什麽,給兩人預備了香茶,又換了一爐香便悄悄退了出去。鄭洛此時才看向範進,一雙細長眸子内,兩道精光射出,如同兩柄利劍,讓人不敢直視。
“退思的公事老夫已經看到了,沒到城門迎接,退思不會見怪吧?”
“老軍門說得哪裏話來,小生不過後生晚輩,怎敢勞老前輩金身大駕。反倒是晚輩先到大同未至陽和拜見老前輩,還要老前輩不要見怪才是。”
鄭洛搖頭道:“我不去迎接你,怕的就是這些。士林輩分,官場交際。我們這些老頭子在官場裏打滾幾十年,被這些規矩管着,說話做事之前,都要想一想,這樣說這樣做是否合适,最後束手束腳,人好像被什麽東西捆起來一樣不爽利。你還年輕,不要學這些東西。這裏是方外之地,你我雖然穿着官服,但還是可以暫時逃避紅塵,偷得浮生半日閑。邊地不比腹裏,值得我們擔心的事不知多少,這些事關系着朝廷安危,百姓性命,與這些事相比,那些規矩禮法就沒那麽重要。你拜拜我,我再拜拜你,又有什麽用呢?與其那樣費時費神,不如大家在這裏喝幾杯茶,說幾句知心話,更見交情。在衙門裏我是總督你是巡按,大家隻能談公事。廟裏供着菩薩,在菩薩面前你我不過就是兩個凡夫俗子,無高低長幼之分,大家可以說說心腹之言,所以才選擇這裏與退思見面。”
“軍門用心良苦,晚輩自愧不如。”
“不比客套,我說過了,在這裏大家都是俗人,沒必要那麽拘謹。老夫雖在邊地,但也久仰白面包公之名。聽說你在上元幹的不錯,還裁撤了神帛堂和内織染局。這事做得好,那些閹豎打着天家旗号橫征暴斂荼毒百姓,最後卻把罪過都算在萬歲頭上,以臣陷君,以奴構主,理應把他們千刀萬剮!隻單單裁撤他們幾個衙門,讓他們沒有了私财進項簡直便宜了他們。自從内織染局罷撤之後,今年宣大的歲賞緞匹,榷場市布不管成色還是數量,都遠勝往年,看來用官督商辦朝廷采辦的方式,比起那些閹人自己織造的就是強出許多。若在往年,有了這批市布,那些鞑虜就能歡喜得合不上嘴,邊關就能安甯,将士們就能睡個好覺了。”
範進道:“老軍門憂國憂民,不愧國朝幹城,晚輩出行之前,老泰山還特意提起老軍門坐鎮邊地,修繕烽燧邊牆,令胡騎望而生畏的功績,實屬國朝藩屏。晚輩年紀小見識淺薄,此次前來,正好在老前輩面前多多讨教,學學兵法韬略。”
鄭洛表現出來的态度看似推心置腹,範進卻不會因此就相信鄭洛真的會配合自己工作,或者對自己有好看法。他現在擺出來的态度,一是提醒鄭洛自己是有跟腳的,要他别太不拿自己當回事;二也是告訴鄭洛,自己雖然帶着尚方寶劍來,但不是來找他鄭洛的麻煩,而是要向他學習,希望他接下來配合自己的工作。以鄭洛的年紀和官場資曆,不可能聽不懂這些,如果還要跟自己爲難,那就講不得情面。
“退思言重了,元翁才大如海,乃國朝擎天玉柱,你既是元翁東床,自可每日讨教,老夫這點微末本事,可不敢拿出來現眼。這裏是個苦地方,比不得京師富貴,也比不得江南的風光。這茶拿到京師,隻能算是二流貨色,可是在此地,便是極爲珍稀之物,了空費勁心思也不過存了半斤左右,非是老夫的面子,絕對不肯拿出來款待,都留下來自己用了。再看這水,反複不知淘了幾次,才濾盡泥沙。平日大家喝的水裏盡是沙子,味道也苦澀難下,與京師玉泉山的甘露,可是萬萬不能比。”
範進點頭道:“邊地辛苦,晚輩心中早有考量。這次來,也是做好受苦的準備。”
“不該如此的。邊地辛苦是個泛泛之語,各地情形不同,都有出入。大同的情景,就比這裏好得多,在那裏享福何必到這裏受苦?尤其張大小姐名門千金,幾時受過這等辛苦?如果老夫所料不差,那察院衙門隻怕大小姐住不習慣。”
範進一笑:“拙荊雖然出身相府,人還沒有那麽嬌氣。”
“退思不比客氣了,慢說大小姐,就算老夫住在衙門裏,其實也是如坐無罪之牢,一點也不習慣。我這帶兵之人尚且如此,何況一閨中弱質?說不定大小姐還在怨恨老夫有意刁難,不近人情。”
“老軍門說笑了,絕無此事。”
“不,這不是說笑,而是實話。老夫确實是故意如此,想爲難一下退思與大小姐,讓你們受不了辛苦,趕快離開陽和。”
這話本來是悶在心裏的言語,他公開挑明,反倒讓範進有些不好接話。隻好看着他,等待他的下文。鄭洛一搖頭,
“老夫不是不近人情之人,之所以如此安排,實在是有自己的苦衷。若是你們前兩年來,老夫必竭盡所能招待,雖然環境還是這樣,但肯定會讓你們住的舒服些。可是如今……你們來的不是時候,陽和不是個太平之地,不知幾時就要化爲修羅屠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退思與張大小姐此時此刻,理應前往腹裏避禍,而不是在此擔驚受怕。哪怕是大同,也比陽和的情況好得多。退思身負王命職責所在,但是大小姐的安危總該顧及一下,不該讓她與你一起擔驚受怕。再說,老夫也不希望在與胡騎作戰時,還要分出一支精兵專門保護張小姐與退思。你們現在離開陽和,對于整個戰局說不定更有利一些。”
範進不成想鄭洛居然打得是這個主意,但是也不能發作,畢竟對方是爲自己着想,如果發作的話,就是自己沒道理了。從對方話裏他可以感受到,在鄭洛心裏把自己和張舜卿看作累贅,希望甩得越遠越好,偏生對方是熟知兵機坐鎮邊防多年的沙場老将,又是士林前輩,這種話自己沒法反駁,也無法反駁。
好在做了這麽久的官,涵養功夫是早就練出來的,并沒因此就發作起來,表面依舊是一團和氣。隻是多了幾許擔憂,“老軍門,如今情形危殆至此?”
鄭洛臉色嚴肅道:“賈仁甫沒和退思說清楚?如今俺答身故,鞑虜内部頗不安穩。胡人隻信奉武力不遵信諾,當日全靠三娘子從中轉圜,才保證邊境太平。饒是如此,依舊有小股遊騎屢屢犯邊,如今俺答身死,三娘子權柄不知如何,能否壓服各部尚未可知。從最近小股遊騎的進犯程度看,隻怕鞑虜已經準備大舉南下擄掠,一場大仗就在眼前。陽和堡首當其沖,必被兵火塗炭,退思此時不走更待何時?老夫是宣大總督,職責所在不能稍離,你犯不上留下來冒險,還是趁早離開爲上。找個安全的地方,等到這一仗打完,你再處置誰或是查誰的把柄都來得及。”
範進道:“聽老軍門所言,這次似乎是要大打一仗了?若是如此,那晚輩更不能走,此時正是朝廷用人之時,晚輩奉王命前來,哪有避戰逃命的道理,雖是文弱書生,也願爲守城盡綿薄之力。”
鄭洛并未因範進的表态而歡喜,相反,眉毛皺得更緊,臉色也越發難看。
“退思既爲二甲傳胪,才學自是極好的。但老夫問你,你可曾帶兵打仗?可曾管理過行伍?可曾接觸過兵事?你以爲讀過幾本兵書,就知道如何行軍布陣了?簡直是笑話!”
他的聲音變得極爲低沉。“鄭家三代本兵,老夫自幼就聽祖、父講授戰陣之學,出仕之後也要先在邊庭曆練多年,掌管錢糧軍械,與這些軍伍混熟,知道他們的脾氣秉性,各支軍隊的情形,才執掌兵柄。你初來乍到,連那些總兵、參将的樣子都認不全,如何爲我分憂?真以爲你拿着尚方寶劍,那些驕兵悍将就會聽你調遣?即便他們聽你調遣,你可知該如何分兵派将,如何布置城防?紙上談兵,一無足用,老夫這裏可不要昔日馬服君!”
後世妄人總會诟病明朝文官掌兵制度,并把明末之敗歸咎于此,卻忽略了有明一朝兩百餘年,自仁宣時代九邊防線體系固定之後,文官掌兵就已經形成定制。各地督撫必以文官充當,腹裏也是文官擁有部隊最高指揮權,明朝照樣穩如泰山太平盛世,到了明末不過是延續之前制度,可見勝負與否與是否文官掌兵無關。
就明朝的軍事體系而言,也隻能讓文官掌握部隊。軍衛世襲制度導緻軍官都是世襲将門,邊軍又不比腹裏,人員流動性差,很多時候都是祖輩紮根于此不再變更。很容易出現某家将這種世代掌兵,在地方上形成自己勢力的情況,連馬芳這種逃奴出身,自普通士兵起家當到左都督的人物,自身并無根腳,一樣成爲了在山西盤踞一方的将門體系,子孫世代掌兵,控制自己所在地區兵權。外人根本插不進手,即便拿着兵部告身,也不一定能實際掌握部隊。
戚繼光入薊鎮,要帶着親兵雨中列陣才壓住場面,杜松接李成梁的班,能指揮的隻有自己身邊那幾十個家丁,原本李成梁提拔的軍官他一個也指揮不動。在這種有軍閥化苗頭出現的大背景下,如果不以文官鉗制武将,就沒法保證帝位安穩,也沒法保證皇帝傳承隻靠出生不看能力。
再者,與普通人想象不同。在邊地身爲督撫的大臣,并不是完全沒有軍事經驗,隻是讀書好看過兵書就去外放督撫。事實上,所有擔任督撫的文官,軍事經驗并不見得比武官差勁。他們之前都有個在基層參與軍事活動的工作經曆,或者掌管錢糧,或者掌管器械,再不然就是和範進一樣在邊地做巡按,與部隊有着接觸,了解軍隊情況。
比起眼下普遍缺乏文化的大明武官,文官既有一線實際經驗,更多了理論知識上的優勢。是以以文馭武是正常國家的管理模式,反過來才是非正常态,野蠻落後表現。明朝是個追求穩定的大一統帝國,而不是軍國或是部落聯盟,以文官管理武官自是應有之義。
文官也不等于不能打,像是當年的王越,親自帶兵沖鋒,在紅鹽池五千敵數萬,把鞑靼打到聞風喪膽,這種戰功反倒是比武将更爲出彩。即使以鄭洛而言,在邊地多年,固然武勳不如王越搶眼,但也是修築了漫長邊牆,無數次擊潰鞑虜遊騎,令成千的鞑虜喪命的老将。在軍事領域上有足夠的資格,對從未帶過兵的範進進行批評。
這是一種善意的提醒,也是一種維護自己權威的表現。鄭洛的底線非常明确,其他的地方自己都可以讓,但是軍事必須是自留地,範進禁止插手。後者也明白他的意思,連忙道:“老軍門誤會了,學生不谙軍務,自然不會随便插手幹預影響老軍門決斷。學生所謂的綿薄之力非是軍務,而是其他。”
“那就更不必了。”聽到範進不會插手軍事,鄭洛臉上才好看了一些。“打仗不是兒戲,此地也不是江南。在上元你可以用道德文章繩墨百姓,以謀略懲辦閹豎。可是筆墨退不了敵,聖賢書也擋不住狼牙。惟有疆場厮殺,以鋒刃铠甲才能抵禦胡騎。你的心是好的可沒有用,留在這裏隻會讓老夫分心,且先離開陽和,等到老夫戰敗鞑虜,咱們再詳談不遲。”
“老軍門所言字字珠玑,但是晚輩也非無知小兒,自不會赤手以當白刃。此次來邊關,晚輩手中不止有尚方寶劍,也有萬歲所發的恩賞帑币,花紅緞匹。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有此重金恩賞,于戰事上也能略盡綿薄。”
鄭洛哼了一聲,“白銀彩緞之事老夫已經知道了。回頭會安排中軍點收,辦好移交,你便趕快出城。除去世代居住在此的軍戶,沒有人攜帶家眷,尤其是官員代女眷來,更是不妥,被那些到死都娶不到老婆的官兵看到你嬌妻美妾左擁右抱,心裏難免生出不滿,還是早早離開爲上。你所爲之事老夫心知肚明,薛如龍、蕭長策兩人是我标營愛将,若是力之所及老夫定會保下他們。可是這次的事……你管不了,不要插手爲好。我這是爲了你好,也是爲了照顧元翁的臉面,退思不可自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