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太後賞宴是份榮譽,于口腹之欲實際談不到。明朝人自己就表示過宮中菜色用料考究但是做工粗糙,不能和真正的東南佳肴想必,何況在至尊面前,一舉一動都要謹小慎微,生怕舉止失儀得咎,哪裏放得開肚子。人在高度緊張的情緒之下,很難感覺到饑餓,不管是命婦還是朝臣,在宮中飲宴的時候注意力都放在觀察至尊上,有幾個人可能像林海珊這樣風卷殘雲目光隻盯着盤子。
就如劉姥姥進大觀園。那種粗鄙表現滿足了上層人物發笑的需求,就可以獲得大觀園裏一幹貴人的青睐,得以常來常往一樣。林海珊如果始終保持着命婦或是朝官風範與太後接觸,效果反倒不如現在。
李太後出身寒微,看到那些處處講究風度儀表,行不搖頭笑不露齒,吃東西的姿态格外優雅的命婦心裏其實是有些自卑的。這種自卑變化之下,很可能演變成反感。即便嘴上不說,心裏也會認爲這些人不可親近,是以一見到她們心理就莫名地戒備起來,讓自己保持着嚴肅莊重以免被看輕,整個宴席的氛圍自然就輕松不到哪裏去。
林海珊的這種放肆,在李太後看來并不讨厭,反倒讓她從心裏生出一種親近感覺。看着她狼吞虎咽的樣子,李太後如同看到了當年的自己,當然自己比她漂亮多了,否則也不可能得到皇子垂青收房,從灑掃宮女一朝飛上枝頭變鳳凰,爲大明生下了皇帝。
回想當初,第一次見到眼前這些珍馐美味,也曾垂涎欲滴,用了很大力氣才控制住自己的欲念,才不至于失儀。這個女人的自制力不及自己,擋不住這麽多美味的吸引大吃大喝這不是什麽罪過。她對自己沒有防範,拿自己不當外人,這證明她心裏沒鬼,值得信任。
林海珊已經把盤子裏的大魚一面吃光,不等太監動手,自己伸出筷子夾了魚鰓翻面,這在宮中宴席是絕對沒有之事。宮中的菜向來是擺樣子居多,美人會吃光一個盤子,更别說把魚翻身,一旁的王皇後忍不住笑出聲來。李太後側過頭去,王皇後連忙道:“兒臣失禮,母後别見怪。您看她吃魚的樣子,真好笑。”
李太後搖頭道:“這不可笑隻可憐,哀家也是個苦出身,一兩個月吃不到葷腥也是常有的事。那時候若是看了這樣的大魚,也是挨不住的。海上貧苦比不得中原富庶,雖然挂名是個土司,日子怕也是難過的很。來人啊,給林土司再送一盤魚過去,讓她坐得離哀家近一些,讓我看清楚一點。”
林海珊牢記着範進的囑咐,在李太後面前不必裝模作樣,酒喝的不多,但是菜就來者不拒。等到一見了魚,二話不說就向珠簾後面磕頭,大聲地謝恩。在太後面前大聲喧嘩本有失儀之罪,但是如今鳳顔歡喜,自然沒有人追究這方面的問題,反倒把林海珊的位子移到了珠簾附近,這樣林海珊的聲音放低一些太後也足以聽得清楚。
“我們大員那裏兩樣東西最多,一是魚二是鹿。太後對臣這麽好,臣也要對太後好。北方的天氣不比我們海上,聽說冬天能凍掉人的耳朵,太後是富貴人,家裏肯定不缺柴燒,到了冬天準是整天守在火堆旁邊烤火一步不動。這樣确實是不冷,但是人不能動彈,實在太無趣了。等到臣回了大員,就讓小的們多獵幾頭鹿,給太後、皇後、皇上還有宮裏各位貴人每人做一件鹿皮褂。跟太後說,那衣裳可暖和了,穿在身上就是外面起北風都不會覺得冷……”
她的話音未落,簾籠後面已經笑出聲來。一國太後加上皇後,都已經笑得前仰後合顧不上儀态。林海珊心裏暗自佩服範進,對于這些貴人的心思揣摩的準,這番話果然有效果。嘴上則不住地請罪,認爲自己說錯了話,讓貴人笑話。
李太後笑了好一陣才道:“罪?這哪裏有什麽罪?你能有這番孝心是大好事,是大明一等一的忠臣,怎麽能算罪?我大明文臣武将多了,鎮守一方的督撫也不知多少,沒一個人想着宮裏的人冷不冷,缺不缺鹿皮襖子穿,你能想到這些,證明你的心眼好,哀家不怪。宮裏不缺衣服,更不缺皮子,那鹿皮你自己留着吧。哀家倒是看你一個女人家管個島不容易,聽說海上的人行事剽悍,即便是對上女人也會動刀子,你個女人家在那麽群男人裏讨生活不容易吧?又沒有男人照顧你,過日子不容易。這樣吧,哀家讓人去庫裏取一件皮甲一口寶刀給你,都是外國供來的,想來不差,給你做個防身之物想來是夠用了。”
“臣謝過太後!太後賞賜的甲胄和刀臣不敢用,拿回島上就供在祠堂裏,讓兒郎們每天給這寶刀铠甲磕頭上香,盡自己的孝心!太後肯招待臣吃這麽豐盛的酒席,臣若是不盡心報效,媽祖娘娘不會答應的!”
一個标準的土人粗坯……太後心裏給林海珊下了定語,這樣的女人對于男人來說算不上什麽良配,但是對于國家來說,卻是個很好的利用對象。能在這種場合大吃大喝大喊大叫的絲毫不拘束,證明她第一沒把自己當成外人,第二沒有心機,以一頓酒席外加一副甲胄寶刀,就爲朝廷羁縻住一個土司,這筆生意簡直不要太合算。
随着萬曆年紀漸長,太後也知道自己歸政的日子漸漸近了。即使張居正還能再掌握朝政十幾年,太後卻不可能從成年皇帝手裏把權柄拿過來,這是大明體制所不允許的事。在萬曆年少之事,李太後初掌大權,頗有不勝煩具之苦,如果不是時事所迫,真想安心在宮裏納福不問外事,之所以苦撐局面純粹趕鴨子上架。
可是這幾年走下來,眼看兒子漸漸長大,到了要交出大權的時候,卻又生出戀權之心,一想到未來要像仁聖陳皇後一樣安心在宮裏念經禮佛不問外事,從心裏又覺得不甘。
權肯定要交,但是能晚交一點就晚交一點,最好是能做成幾件事,讓整個朝廷文武看看自己的手段,到時候自己還能想到辦法,把權力在手裏多拿幾天。這種機會并不好找,畢竟有張居正這麽個賢相在,李太後本人又不是能人,想要讓群臣敬服何等艱難不問可知。是以林海珊的出現對于李太後來說,也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身邊太監也曾向李太後提醒過,海上女子剽悍難治,李太後自己出身寒門,也會考慮自己萬一爲人所愚弄巧成拙的下場。可此時看林海珊這份天真爛漫的樣子,這方面的顧慮便已經打消,這種土人隻有被大明官吏陷害的份,怎麽可能反過來欺騙大明?
獲得一個海上土司的絕對忠誠,其帶來的利益李太後是看不上的,但是其象征意義卻非同小可。前朝俺答封貢,高拱、張居正乃至王崇古等人在朝野上下廣受揄揚,乃是幾人官場生涯中出名的功績。
比起北虜來,大明在海上的力量差得遠,自己能夠收複一個海上土司,讓其死心塌地爲朝廷所用,比起當初與俺答封貢影響隻強不弱。自己辦成這一件事,就足以在史書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即便自己兒子未來親政,自己照樣可以施加影響。他日如果大員這能像張居正奏章中所說那樣,稱爲大明海上藩屏,就更是豐功偉績。
再者說來一個女土司也符合李太後的宣傳需求,同樣是女人,這麽個粗鄙女子都能管理好一個海島,将其變成大明海上屏障,自己爲什麽不能幫助治理國家?曆來做大事以前,都要先用一些小事做積累以便吹風,這林海珊最适合吹風的需求。
如果說對于林海珊有什麽不滿意,也就是她和範進的绯聞了。李太後最初聽到這個消息時,是想要教訓一下林海珊和範進,給自己堂姐出頭的。即使堂姐不能爲範家正室,範進有了堂姐也不該在随意招惹其他女人。可是現在看到林海珊這刻意塗黑的皮膚,這點不滿也就消失不見。
從宮女一路到貴妃,再到兩宮并尊,一路走上至尊寶座,李太後最爲忌憚的就是美麗且多智的女子。眼前的林海珊與王喜姐一樣,完美規避了李太後的忌諱。第一她不好看,其次沒心眼。這種醜陋且無腦的女人,在李太後看來就是世間最完美的女子,可以交托大任。
關于範進和林海珊的绯聞現在看肯定是爲了籠絡這個土司所用的美男計。這種計策不怎麽上台面,可是爲了朝廷,上不得台面的計謀也要用。範進肯肉身爲餌,與這麽個精怪一般的女子敷衍,也算是忠心一片。
她點點頭,對外面吩咐道:“起來吧。一個女人家能管偌大個海島,一定受了很多苦,如今既然歸順了朝廷,就該享福了。回到座位上繼續吃,想吃什麽就說,咱們宮裏不缺你的吃喝。朝廷有朝廷的規矩,哀家雖然是太後,也不能幹涉朝政,你的官職前程隻能等待皇帝的旨意,哀家不能擅專。但是哀家略懂些相法,看人的本事還是有的,你的氣色好運勢不錯,你的差事不會差勁!一會哀家讓範卿家進宮,爲你畫像,把你歸順朝廷的情景畫下來,宮中島上各留一份,也算我們一個念想。”
紫禁城雖然是帝國中樞所在機密最重,但也是洩密最快的地方。太後賜宴林海珊的經曆隻過了一兩天工夫,便已經流傳出去。
朝中群臣不是笨蛋,大家心裏都有數着,既然太後發了話,那這件事就是闆上釘釘的成案,誰也不能推翻。不但林海珊前程有準,包括大員變成自由貿易港的事,也不會有變化。
一部分家族相關的官員,嘗試進行最後的努力,試圖對大員進行限制,或是設法尋找林海珊的短闆。另一部分人則開始服從于現實,放棄繼續對抗的想法,改對抗爲合作,先和林海珊建立交情。
前一部分人的行爲,對上鐵腕的張居正加上馮保,自然無功而返。東廠抓了幾個官員,随即便審出了包括納賄、舞弊、誣告等罪名。本來在張居正當政期間,廠衛比較消停,不敢在京裏胡亂捕人。可是這回一旦露出鋒利獠牙,讓人們見識到廠衛與權相的配合是何等可怕,“要聖旨?給他寫一張。”這種事在眼下這個時候完全有可能發生,狙擊林氏的想法自然很快就屈服于現實,沒人敢去随意嘗試。
想和林海珊交朋友,也不是一件易事。主要是這位女土司的腳步站得很穩,牢記自己土司身份,在京師裏該拜的碼頭去拜,但不和其他人有過深交往。有來往的女人除了李彩蓮便隻剩下了範家大婦張舜卿。
範家内宅裏,張舜卿打量着對面的林海珊,面色嚴肅。
“太後鳳目觀氣一語決人禍福,既然鳳顔大悅,你的前程總是不會差,三幾日間,就該有旨意下來,大員開海貿易的事,已成定案。大明以孝治天下,萬歲必須遵從母命。隻要你好好做人做事,就沒人能把你的基業奪去。不過這不等于你的大員就此成了自家天下,如果你不守本分胡作非爲,被人抓住了把柄,非但不能自保,還會牽連相公。到那個時候我不但不會讓相公幫你,還會讓相公出面先跟你劃清界線。”
張舜卿語氣如冰,不帶絲毫感情。爲了這次會談保密,她趕走了所有的侍女,即便是夏荷也在放下茶水糕點後就被趕走。
大員貿易港的重要性,張舜卿已經知道,也很清楚這個島嶼的存在對于大明以及自己夫家、娘家的意義。正因爲如此,她就更加不敢掉以輕心,生怕所托非人讓好事變壞。
對于林海珊,她的看法與太後正相反,這個女人實在太可惡了!
範進向張舜卿坦白過自己的女人,但林海珊是例外。主要是她的海盜身份實在太尴尬,如果說的早了,張舜卿爲愛人着想一封八行發到廣東,說不定就能促成一次大規模剿匪行動。可是如今事發,兩人的關系怎麽也藏不住,張舜卿心裏自然不滿。
對比家裏兩個小妾以及幾個與丈夫有肉體關系但沒有名分的女人,這個海上外室的可惡程度遠遠超過宋瑾,尤其是得知她生下了範進第一個兒子之後,這股怒氣更增。因此張舜卿今天的面會,特意瞞過範進,就是要給這個女人一些厲害人,讓她知道分寸。
原本聽說其人貌如山精,張舜卿心裏還略微舒服一些。可是見面之後才知道上當了,這個女人雖然姿色不及自己,個子也略高,但是皮膚白皙眉目可人,哪裏是什麽精怪?而且自己的丈夫自己了解,林海珊那長腿細腰正是丈夫最喜歡的妙處,這種狐狸精非收拾不可!
另外,這個女人看自己的眼神……怎麽總覺得别扭?同爲女子,爲什麽看自己的眼神那麽奇怪?張舜卿心裏泛起一絲疑雲,對于林海珊的不滿更大,心裏決定要給她一些苦頭吃,最好是把她趕離相公身邊,她的兒子也和範家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