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望着面前的萬國坤輿圖,興奮的摩拳擦掌。在原本的曆史上,萬曆十二年利瑪窦到達廣州,開始繪制萬國圖志,萬曆二十四年進京獻圖,萬曆三十年時由太仆寺少卿、利瑪窦弟子、明朝西學大家李之藻繪制完善,才有坤輿萬國全圖這幅明代版世界地圖面世。利瑪窦爲了傳教方便,還把各國的地理位置做了變更,把中國放在了地圖正中。
眼下多了範進這麽個變數,萬曆就可以提前二十幾年看到東方第一份世界地圖。範進的畫工在繪制地圖上也有着巨大幫助,再加上在兵部觀政的時候,又特意學習過軍事地圖的繪制,是以這份地圖不管是在觀賞性還是在真實程度上,都比曆史上萬曆看到的圖冊出色。
固然這幅地圖距離真實還存在着遙遠距離,可是看着那上面一個個國家以及廣闊的海洋,萬曆依舊心潮澎湃難以自持,在大殿裏反複走來走去。對于這位向來喜歡以帝王心術治人,最忌諱别人猜到自己心思的帝王來說,這種失态的表現并不常見。
張誠陪在一旁,看着皇帝走來走去的樣子一語不發,直到萬曆因爲疲憊重又坐回座位之前盯着地圖發呆,他才适時開口道:
“萬歲,奴婢讀書時記得有這麽句話,海客談瀛洲,煙濤微茫信難求。當日秦皇漢武,都曾遣使出海,除了勞民傷财一無用處。即便是三寶公下西洋,亦是失大于得,唐賽兒之亂便是因朝廷濫用民力,導緻山東民窮财盡,百姓生路斷絕不得不铤而走險而起,否則區區一村婦何以讓萬千人甘爲驅策攻州奪府。前事不忘後事之師,我大明地大物博,萬物皆可自給,于海上所需甚少,不必在此多費心思。”
“行了,你小子跟我面前不用兜圈子,想什麽就說什麽。”萬曆并未因爲張誠的勸谏而發作,正如自己的父親寵信馮保,萬曆眼下也需要一個完全爲自己所用的太監。
這個人不但要對自己忠心耿耿,更要有一定的能力,否則不足以交付大事。那種一味逢迎拍馬之人固然能讨萬曆歡喜,但隻是佞臣不足以任用,在萬曆心中把張誠看作自己的馮保,自然需要他說真話。
“你小子是不是擔心朕像武廟那樣,想要重下西洋?”
“奴婢不敢這麽想,萬歲龍章鳳姿豈會做出那等荒唐事。”
“大膽!武廟乃是朕的祖輩,你也敢擅加議論,莫非活得不耐煩了?”
“奴婢該死!然桀犬吠堯各爲其主,奴才心裏隻知有陛下,不知有武廟。是以有什麽就說什麽,武廟當日向兵部索取寶船圖紙,意圖再下西洋,實乃異想天開之事,萬不可爲之。再者當今天下有多少國家,理應以禮部記錄爲準,不能任憑夷人信口胡柴。如佛朗機居然分爲葡萄牙、西班牙,這多半是夷人編出來騙人的謊話。奴婢可不曾聽說,有哪個牙行能自立一國。再者如英吉列、法蘭西等等,與我國素無使者往來,連禮部都不知其所在,範進何以知之?想來隻是聽了那些夷人海商随口亂吹便信以爲真繪制成圖,實不足信,若因此一圖就起出海之心,奴婢隻怕虛耗民力于國無益。再者夷人狼子野心,于我國就有觊觎之意,我朝海防廢弛,自守尚且不足又怎能開門揖盜,将強人放進國内。若是被他們看走了朝廷虛實,回國之後動起幹戈,奴婢隻怕當初好不容易平息的倭亂又起。”
“你說的朕都明白。”萬曆重又站起身來,在殿内踱步,“你也不用故意潑朕的冷水,朕不糊塗,不會像武宗那樣妄想着造大船揚帆出海。太倉空虛,朝廷入不敷出,即使靠着張師傅用心維持目下略有盈餘,也遠不足以,這些事朕都是知道的,也明白想要恢複前朝那等規模水師萬難成功。但是這大好海疆也不能撒手不管!這是祖宗留給朕的基業,若是就此荒廢,大祭之時又有何面目去見祖宗?你說範進所畫的圖本不真,朕倒是覺得這圖不錯,這些國家若都是胡編亂造而來,哪能如此詳實?像是葡萄牙、西班牙之說,朕也有耳聞,絕非向壁虛構。至于消息來源,林氏坐鎮大員,與範愛卿又有……很深的交情,或許是她告訴範卿家的也未可知。”
說到這裏,萬曆臉上露出一抹古怪笑容,“朕聽說這姓林的女土司貌如無鹽,也真難爲範卿家……爲了大明,他也是不容易。”
範進這段時間出入會同館,偶爾夜不歸宿的消息,其實早就傳進宮裏,萬曆也有耳聞。明朝不是後世對于男女問題視如洪水猛獸的大清,在私生活方面非常開放。隻要兩下情願,女土司和大明才子之間有點什麽關系那叫豐流佳話,萬曆并不見怪,最多就是有點眼饞。
畢竟宮裏的女人他都看不上,紙片人畫餅充饑不能真刀真槍,多了範進畫的漫畫,萬曆心裏對于能殺善戰或是能在海上乘風破浪的成熟女性心裏是有點想法的,于林海珊的相貌充滿了好奇。
太後接見女土司,萬曆是不能出席的,隻能由王皇後代爲接待。但是侍奉的太監宮女總是可以通傳消息,萬曆已經從負責回禀消息的太監那裏了解到,這位來自大員的女土司年紀不過二十出頭,皮膚黑如煤炭,個子比男人還高,看着活像個山精,符合傳說中南洋土人的相貌。這一描述徹底打消了他對于林海珊的憧憬,認定書上的一切都是騙人的,這個世界上本來就不存在美女,對于範進的嫉妒此時已經變成同情加幸災樂禍,并不想追究兩人關系。
“我們自己不造船出海,有人願意替我們鎮守海疆,這是一件好事。先帝剿倭寇,也要講個剿撫并用,海防廢弛就需要民團效力,招安一路民團遠比朝廷自己辦水師合算多了。你看看,海上這麽多國家,于我大明天威一無所知。若是将來大員的港口興辦開來,四夷來朝互通有無,我大明就如唐朝一般,與天下各國結交,朕亦會被尊爲天可汗,這又有什麽不妙之處?”
張誠跪下身子,目光轉動。他知道,皇帝已經動心了。
這位好大喜功的帝王,一支都想在自己任上做成幾件前朝想做而未做成的事業,,未來可以青史留芳。尤其是萬歲龍鳳不諧,過剩的精力全放在白日夢上,現在有範進陪他織夢做夢,自然得到皇帝認可。
建功立業做千古一帝的夢想,加上土司林氏每年三萬銀子直輸内帑的許諾,已經讓這位陛下從心裏把林氏看成了朝廷自己人。作爲天子家奴,自己有必要提醒主人,現在與大明做交易的不是溫馴綿羊而是頭危險的鲨魚。
他連忙道:“林氏老巢于海上,朝廷難以遙制,海上莠民心思狡詐言而無信,眼下她們爲了得到朝廷支持,願意做出許諾。将來能否兌現,卻是兩可之事。大員這個口子一開,将來再想關上就不容易,他日諸夷雲集,以我大明有限之财,難填其無窮之壑,到時隻怕幹戈再起,望陛下三思。”
“你是擔心林氏出爾反爾?這便是你想差了,或者說,你擔心的地方不對。”萬曆臉上露出一絲微笑,拉起跪在地上的張誠,将他一路拉到地圖之前,指着上面的所标注的海洋位置道:
“你看看這裏,這才是我們該擔心的地方。海這麽大,朝廷無力約束,自然就有人要從中取利,想要占朝廷的便宜。當年有汪直,将來自然也有其他人出現圖謀不軌。對付這些人,光靠禁海是沒用的。皇祖父在位時禁海,結果倭寇越禁越多,到了父皇這一輩朝廷開海,倭寇反倒不複爲患,可見單純禁海并無用處。夷人原來貿易,是件好事,光是關上門也防不住賊盜。範卿家對朕說過,這茫茫大海就是一座金礦,我們不挖也不能讓别人挖。朕知道你不信海貿之利,但是朕相信它是真的,否則那些夷人又何必跑到咱們的地盤來做生意?朕很小的時候,就聽外祖父說過,殺頭的生意有人做,賠本的生意沒人搞。朝廷開不了這座金礦,守不住這麽大一片海,有人出來願意幫我們采礦,願意幫朝廷看大門,這都是好事。朕如果不肯點頭,豈不成了昏君?萬國仰宗周,若是靠着大員能把各國使臣引來朝拜大明,比之盛唐風貌隻強不弱,這難道不是一件好事?”
“你所擔心的事朕都明白,但是你想錯了。那些夷人是戰是和不是取決于朝廷是不是跟他們做生意,而是取決于我們自己夠不夠強。若是朝廷孱弱,外人自然就要欺上門來。若是朝廷兵強馬壯,夷人就絕不敢起觊觎之心。退一步講話,即便他日真因爲大員之事而起幹戈……自有張師傅設法處置,朕絕對放心。”
張誠心思如電,已經明白天子話中之意。這位少年天子對于朝政并非一無所知,心中亦有丘壑。雖然其治國的才具隻能算作中人之姿,但是帝王心術馭下之道極爲高明。這次大員的問題,皇帝固然是因林氏的獻金而動心,也不至于隻見利不見害,隻不過他考慮的解決問題方法是帝王權謀來解決問題而非治國之道。
皇帝的算盤打得很響。大員太平無事财源滾滾自然是最好不過,一旦真的因開海而起幹戈,或是林氏招安而複叛,這口鍋也是張居正的。首輔替天子管理國家,擁有權力的同時自然要承擔義務,工作上的失誤就得承擔對應責任。
一直以來,張居正被朝野上下視爲國家不可或缺的棟梁,魄力、手腕、眼光都是國朝無可比肩的翹楚。之所以沒人能撼動相位,除了宮中支持,也是自身的工作到位。如果在林氏的身上栽個跟頭,不但自身形象受損,權柄也會受影響。
皇帝在恭順的表面之下,始終暗藏着自己的想法。每一步行事,都有自己的深意。一念及此,張誠隻覺心内陣陣恐懼,不敢再多說話,隻好不住地恭維皇帝英明。萬曆面帶微笑道:
“上天給朕派來這麽個土司,範卿家又不惜以身爲餌,将其控制住,這是件大好事。你不要敗朕的性子,也不要壞母後的心情。好好的把宴席準備好别出漏子,朕想提拔你,你自己得先把事情做好,讓朕有個說話餘地。馮大伴昨天晚上好一通折騰,也是辛苦他了,日後你要多去幫他的忙,分分他的擔子,懂了麽?”
訓斥了張誠,萬曆的目光又飄向慈甯宮方向,心中想着母親與土司見面的情景,心中頗有些好笑。自己母親的能力,做兒子的心裏最清楚。雖然貴爲太後,但談吐見識,也就是普通家庭婦女水平。命婦進宮朝拜時,都怕自己說錯話贻笑大方,跟這位林氏還不知道講成什麽樣子。等到母親了解到其中艱難,就不會再想要随便見外臣。當然,最理想的結果,還是讓王皇後在這種場合犯些錯誤,讓母親動怒,便不會處處維護于她。
帝王心術不止用于臣下,對于家人也是一樣,隻不過需要做的更隐秘,不能被外人發覺。
他的目光重又落向海圖,心思又被那些從未見過的國家以及廣闊海疆吸引過去。幻想着有朝一日自己可以建立不世功勳,受萬國朝拜的模樣,臉上不禁浮現出一絲笑意。
爲了把萬曆培養成一個合格帝王,張居正苦心孤詣地編撰出帝鑒圖說一書,供皇帝學習。人心難測,即便是這位帝國賢相也難以預測皇帝的心得與自己初衷的差距。萬曆學**王學最大的成果并不是那些帝王的胸襟或是才具,而是看到了作爲帝王的一個先天優勢:事情可以交給臣子去做,榮譽必須收歸自己。
不管是開疆拓土還是萬國來朝,這些榮耀肯定屬于帝王,至于過程中的錯誤與問題,都是臣子不用心的結果。正因爲有着這種認知,萬曆這次才會毫不猶豫地支持張居正的建議,批準大員島成爲自由貿易港。
建立不世功勳恩師、愛卿……既然你們号稱忠良,就讓朕看看,你們能爲朕做到哪一步。
負責去慈甯宮查探消息的小太監滿頭大汗地跑回來,張誠點手将他叫過來問道:
“慈甯宮賜宴情形如何?”
“太後與皇後娘娘都笑得很歡喜。”
“笑?”萬曆一愣,這種場合的笑基本都是禮節性假笑,斷沒有歡喜的道理,他問道:“她們因何笑得歡喜?”
“回陛下的話,因爲林氏太能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