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在正德年間就已經開始和葡萄牙人打交道,繳獲并仿制其火器作爲自己東南沿海精銳部隊的武裝使用。廣東方面與葡萄牙人三天兩頭打交道,殷正茂和西班牙人還有過往來,對于外界并非一無所知。如張居正這種缺失有真才實學,且能客觀理智看待問題的大臣更清楚,茫茫大海不再是牢不可破的屏障,在海洋的另一端,存在着另一個強國。即使大明疆土廣闊物産豐富,也不能因此就輕視遠在天邊的夷人。雖然他們現在的數量不多,但既然能過來,就值得大明帝國謹慎應對。
問題在于知道是一回事,采取什麽方式應對,就是另一回事。西班牙、葡萄牙的侵入,對于大明其實是有客觀影響的。這種影響有利有弊,一言難決。該用什麽方式對付他們,同樣需要的是深思熟慮全盤計劃,而不是一顆赤子之心就能解決問題的事。既要保證能夠有效針對夷人,又要保證不破壞大明的朝廷結構,确保君權不被威脅,這種兩全之法本來就不好想,何況在海洋這個舞台上,大明與他的對手相比,優勢并不明顯。
龐大的人口廣闊的疆域,這些硬件條件在茫茫大海上,所占優勢不大。西班牙人占據菲律賓,将那裏變成亞洲地區最大的白銀中轉站,通過自己的财寶船把從美洲掠奪的白銀換成明朝的絲綢、茶葉、瓷器、桐油、蔗糖、大木……再運回國内。葡萄牙人雖然在經營上略有不及,但是也知道控制馬六甲海峽,把握貿易渠道。
對比而言,大明在這個領域起步略晚,明顯處于劣勢。雖然靠着出口創彙,以及絲綢、茶葉、瓷器、蔗糖等商品的壟斷地位,也能賺回來大筆白銀,但是在海面上沒有大明的艦隊,官方的影響力接近爲零。對于東西兩洋商人隻能限制談不到威脅,遠不如西洋艦隊能夠直接震場。
範進沒有被迫害妄想症,不至于見到外國人就認爲對方是要侵略要殖民之類,也沒愚蠢到要把大明變成第二個大不列颠,搞什麽殖民東南亞政策。眼下大明面臨的困境主要是随着洋人勢力侵入東南亞,導緻大明宗主國地位下降,藩屬逐漸被分化或是吞并,而大明朝廷并不願意接入藩屬之間的戰争,所以聽之任之。
再者從利益上看,眼下白銀流入不假,可是狀态并不保險。範進的曆史知識太弱,搞不清楚具體情形,隻依稀記得原本曆史上明末時期海上貿易萎縮,導緻大明的外貿出口生意一落千丈。再者就是扶桑也在海貿市場上興風作浪,搶了大明不少生意。
要想解決這一系列問題,最好的辦法莫過于大明有一支足以鎮住場子的海上軍事力量。用這種硬實力作爲依托,制定一個對大明絕對有利的商業規則,至少在東南亞範圍内,大明擁有在商場上一錘定音的地位。這樣一來,未來大明商人的整體地位可以提高,對于洋人也能限制。
道理是這麽個道理,但是怎麽做,就是另一回事。張居正和範進彼此都很清楚,大明在近幾十年時間内,絕對不可能去打造一支龐大的海軍。在原本曆史上,明末招安鄭芝龍,就是因爲打他太費勁,連俞大猷的兒子俞咨臯都因爲剿匪不利被斬,就知道當時海上面臨的局面多艱難。而這種局面又是沒辦法的事,隻要張居正腦子還清醒,就不可能抽調巨款去打造強大的海軍。
這個道理其實非常簡單,打造這樣的海軍使費龐大且沒必要。不管是西班牙、葡萄牙還是曾經的倭寇,都不值得大明去花費重金構建一支遠征海軍。國家在軍事上的投入再多也不可能陸海并重,必要有所取舍。作爲一個陸地國家,如果不把國防經費投入到陸軍而是去打造強大海軍,隻能證明這個國家從上到下集體抽風。
水師對比陸軍花費高出若幹倍,這頭吞金巨獸不光建立需要花錢,維護更需要花錢。最大的問題是,這麽多錢砸下去,到底能起什麽作用?
自月港開海之後,倭寇已經不複爲患,東南沿海得到了太平。海上沒有一個類似北虜那樣的對手能威脅大明國家安全,當下的大明水師遠征獲不及,自保足有餘,花大價錢打造水師根本就沒道理。
大明水師的定位就是近海防禦作戰,能夠滿足守土的要求就足夠了。不可能楊帆遠航,去攻打外國,更别說殖民這種事,誰敢提出來,張居正第一個拍死他。一支軍隊遠離朝廷控制,長期漂流海外,皇帝想要易帥換将都不可得,這樣的軍隊對于皇帝不但不是屏障反倒是威脅,自然就不能建立。
至于恢複寶船艦隊的提案,那純粹是正德自己習慣性中二而已,不考慮皇位安全,武将造反的因素,單純從技術上說,即使有圖紙也未必能複制出寶船。當年造船的大木都是極珍貴資源,萬曆朝想再找那種木材極爲艱難,即便有那種木料,當今天下又去哪找一個既對天子忠心耿耿又懂行軍打仗的三寶公?這麽一支艦隊絕對不能落入武臣之手,也不能由文臣管理,朝廷裏沒有合适的太監,即便出現也是有害無利。
更何況眼下大明太倉缺的又不是胡椒紅木,組織這麽一個艦隊二下西洋意義有限。以當前這些公公的節操和能力,最大可能就是把一次宣撫行動變成發财之旅,最後搞出嚴重外交事件等着文臣擦屁股。
要想突破洋人的海上封鎖,在海洋的勢力格局裏爲明朝争奪一份利益,眼下最好的手段就是用一個代言人。
這種人也并不好找,條件極爲苛刻。首先必須忠誠可靠,對大明沒有異心,即使手握重兵英明神武,天子昏聩殘暴如桀纣也不能有異心;其次就是要有把柄在大明手裏;再次就是得有着過人的犧牲與奉獻精神,爲大明做白工不拿薪水,還得定期上交承包款。明朝挺能給的也就是一些優惠政策,以及虛名空銜,具體能落實多少還得看關系。
朝廷的付出對比所得,連張居正自己都覺得說不出口,即使真有這麽個蠢貨橫空出世願意爲大明朝奉獻,以這樣的智力顯然也不足以托付大事。是以關于海洋的謀算隻能想想,根本落實不下去。林海珊的出現,等于天降福音,爲大明解決了這個棘手問題。
那五艘西洋炮艦,就是最好的證明。林海珊的出色不在于她能搶到洋人的船,而在于她能隻搶洋人的船。張居正别看不掌兵權,心裏也有數。就隻憑這五艘西洋戰船,林海珊就能獨霸一方犯不上賣給大明面子。她明明有掀桌子的實力,卻肯主動上門求招安,證明這個女人忠心可嘉,實力也足以托付大事。接下來隻要兩下談妥條件,就能在海上爲大明布下一枚棋子。他日這手閑棋,說不定就能對于朝廷發揮重要作用。
比起遠大的前途,一座自由貿易港口也就不算什麽苛刻條件。說一句難聽的話,即使朝廷不批準,大員港也在林家手裏,她想幹點什麽朝廷也攔不住。大明對于内地羁縻州的管理,基本都是停留在紙面上,海上的地方怎麽樣,大明就更管不着。
舉例而言,現在的情形就是一個迷住了當家男人的外室向這家的女主人要名分,大婦如果給了這個名分,好歹有了個管理外室的理由。如果連名分都不給,那對方樂得不歸你管理,每天和男人該幹什麽幹什麽,大婦還幹涉不到。一枚大明的棋子,加上每年一筆報效款項,怎麽看這次的合作對于大明來說,也是一筆合算的買賣。
當然,話是這麽說,如果朝廷裏沒人的話,這個自由貿易港依舊批準不下來。畢竟例不可開,禮不可廢,如果不是範進從中奔走,說動張居正這麽個強人出面推動,最大可能就是參照招安海盜慣例,給林海珊一個虛銜,然後該怎麽樣就怎麽樣。對于她朝廷采取自生自滅态度,能奮鬥出頭固然好,被人幹掉也是活該。林海珊想要在大員生存不難,想要壯大發展就不容易。
眼下擺在林海珊面前的,就隻剩下最後的關口:面試。張居正不是操、莽一流的奸賊,他做事可以不計較手段,但目的總歸是要對大明有利,确保江山永遠姓朱。如果林海珊表現得桀骜不馴匪性難治,那麽這個招安也得不到,名分也給不了。
對于林海珊的并沒設在相府,而是選在慈甯宮,李太後親自賜宴給明朝大員宣慰使林海珊,并要當面問對。這也是範進的手段之一,給林海珊的招安加上一枚砝碼,也給大員加一道保險。
國朝以孝治天下,首輔可以易人,但是皇帝的本生母,永遠就是那一位。不管皇帝本人和母親是否親近,在宗法和人倫的限制下,注定他不能站出來反對自己的母親,隻能做個乖孩子。在地方官府層面,不管未來地方官對張居正是什麽态度,隻要林海珊是太後認可過的人,他就不會得罪陷害。否則太後震怒,天子不管心裏怎麽想,表面都要處置這個官員,以全自己的孝道。
之前範進讓林海珊結交李夫人,不惜重金以及自己的面子,讓林海珊與西大乘教搭線,就是爲了拉這麽個關系。結果事情的發展比他預想的更好,林海珊與李彩蓮之間居然建立了一種超出世俗的關系,有這層關系在,李彩蓮肯爲林海珊說話,範進的布局就更有把握。
太後接見外臣素無先例,這個提議張居正本身不是很認可。但是在他設法阻止以前馮保特意過送信,告訴張居正太後對此很有興趣,提醒老友千萬不要在這件事上作梗,否則隻怕獲罪于内廷,張居正這才沒發聲。
事後問及範進,範進也毫不避諱,承認自己這是玩的心術。皇帝年紀漸漸大了,太後始終不肯放權,固然有着擔心天子不足以承擔基業的考量,自身對于權柄怕是也有所戀棧。
像是接見土司這種事,李太後是巴不得想做的,隻是自己不能說出來。這回借林海珊做個筏子,她一個化外土司,說什麽都沒人跟她計較。她自己開口主動要求拜見太後,宮裏就正好順坡下驢。這個例子一開,未來李太後對于朝政伸手就更方便,這個女人不高興才怪。而太後答應的事,首先要責成天子去辦,張居正隻要表示一切都是按天子意圖行事,不但自身在這起招安中全無把柄,更能在天子面前表現個态度,于師徒關系不無助益。
張居正并不喜歡範進這種對天子玩心術的方式,可是一則他已經從張家門下變成張家門婿,自己人就跟外人不同,對于範進做的事就隻能認下。更何況還有愛女在旁敲邊鼓,他也就隻好高舉輕落,随便說幾句算了。
太後賞賜的冠服已經送到了會同館,對于這位女土司,太後顯然非常看重,雖然宣慰隻是從三品,卻賜下了正一品诰命夫人冠服。這身禮服對于林海珊來說,其實更像是刑具,讓她周身不自在。尤其是那雙皂靴對于習慣赤足的她,更是個折磨。穿着這身衣服,由範進教導着行禮,愁眉苦臉的模樣十足像是西遊記裏的弼馬溫。
人雖然辛苦,但是情緒還是比較高,尤其想着未來大員的前途,林海珊的興緻越發不可收拾。
“當初我爹做強盜,在海上發号施令殺人如麻;大鳳哥帶我們走正路,爲國爲民做大英雄。說起來都很威風,可是日子過得如何,自己心裏最清楚不過。如今你幫我們出謀劃策,我從強盜變成官兵,不再被官府追殺,還能去見太後賜宴。說起來,你真是我的貴人,也是我林家的貴人。我去看過大鳳哥,他對我說過,做人的眼光要放遠一點,不要記着過去的那些事。隻要能爲窮苦鄉親闖出條路,他随時都可以犧牲。比起如今大員的風光,他受的苦就不算什麽。是成是敗,就在此一舉,說句不怕你笑話的話,我有些怕。”
看着她那害羞的神态,範進心中也自唏噓。歸根到底這不過是個二十多歲的女子,在她這個年齡,大多數女子連相夫教子都不會,她卻已經扛起了天大的責任,卻也着實難爲。
她肯害怕太後,就比無所畏懼要好,範進蹲下身子,将她不自覺蹬下來的靴子重又套好:“記牢我教你的話,就保你過關。我明天也要進宮,繪制朝聖圖,隻要想着我在……你就什麽都不用怕。我既然讓你穿上了官靴,就絕對不會再讓你赤腳,咱們的好日子就快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