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内,萬曆天子剛剛結束了與張居正的交談,由太監把恩師送走,自己則惬意地靠在椅子上,看着身邊的張誠。
自從罪己诏事件之後,萬曆與張居正之間,已經很久沒有進行這種君臣密談了。他方才表現的如同讀書時緊張的學生面對嚴厲的老師一樣,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生怕對答不如意,惹來雷霆之怒。當然,張居正如今也不會再像過去那樣,當面指出皇帝的錯誤,絲毫不留面子。因此君臣兩人的這次談話氣氛融洽,仿佛又回到了君臣關系最爲融洽親切的少年時光。
張誠當初就因爲對張居正不滿而得到萬曆信任,假借貶谪爲名,實際讓張誠去練内操。眼下萬曆手上雖然已經有了一支堪稱忠誠的内操軍,但他卻已經對這支不對失去了興趣。随着年齡的增長,學問的增加,他發現用刀來維持地位,實在有失帝王尊嚴,筆比劍更有力量,尤其實在朝堂之上更是如此。
在萬曆面前,張誠沒有什麽話不敢說,既然要做孤臣,就要做到底。所以張居正一走,他就冒着觸怒皇帝的危險,提醒皇帝提防這位首輔。尤其是接下來要給首輔更多的權力,還要加上少師榮銜,恩賞榮譽日重,恐有尾大不掉之虞。
這種級别的爛藥,當然放不倒張居正,無非是張誠的一種态度。不管滿朝文武多少人依附張居正,我張誠永遠忠于天子,不會是他的人。對于他這種态度,萬曆也很滿意,并沒有訓斥他,反倒是笑着爲張居正辯駁。
“滿朝文武不是他的私人,而是他的同僚。之所以逢迎他,是因爲張居正有權力奪去他們的富貴、前程。而這種權力,是朕給的。能給就能收回,所以這些人的富貴前程,實際是掌握在朕的手中,張師傅不過是朕的管家罷了。仆人之所以會怕管家,是因爲他們的心裏畏懼主人。如果百官可以不畏宰輔,那朕這個皇帝,又有幾個人會怕呢?沒腦子!朕不怕張師傅跋扈,反倒是怕張師傅太謙和,跋扈的人你不喜歡,其他人也不會喜歡,區别無非就是有的肯說出來,有的不肯說罷了。若是張師傅太讨人喜歡,朕晚上就該睡不安穩了。再說張師傅上了這樣的密章,難道還不足以證明其忠心?善謀國,不善謀身,張師傅教朕的隻是治國方,沒有安身立命之策,原本朕以爲是不需要,現在看來多半是張師傅自己也不精此道。”
張誠道:“陛下……奴婢不是很明白。他如今位極人臣,還需要自保?”
“位極人臣也是虛的,身邊沒有人,再位極人臣有什麽用?當初張師傅關閉天下書院,不許人講學,就已經得罪了很多人。這回重定黃冊,要一次理清天下戶口田畝,得罪的人怎麽也不會少。大家懼他、怕他,卻也會恨他。一個被同僚恨之入骨的首輔,如何不需要自保?你想想,他要做的事情,是在和誰作對就該明白,他要承擔多大的風險,得罪多少人。有朝一日張師傅不在人世,他的家族子弟又該如何自處?”
張誠愣了一下,這些問題他其實想到過,隻是沒說出來。本以爲皇帝不會想到這一層,不料這位陛下顯然對于民間乃至官場并非一無所知,亦有足夠的認識。可是回想方才師徒交談,天子話說的很多,也表現出對老師充分的信任與依賴,就是沒有一句提醒,到底是不需要,還是他壓根就不想?
“那份密章字字珠玑,都是對大明江山社稷有莫大好處之事,朕不會拒絕。所以朕放權給他,讓張師傅全權處置,隻要是張師傅要參的人,不管是誰,都要一查到底。隻要是攔了張師傅施政的,朕就重重辦他!往後的幾年,朕就安心在皇宮裏什麽也不管不問,張師傅怎麽說,朕就怎麽做。就算是皇親國戚宗室親藩,隻要是張師傅開口,朕一個也不會放過。張師傅要什麽,朕就給什麽。最多給他們說幾句好話,但是最後還是要以師傅的意見爲主。”
這話聽上去似乎皇帝成了傀儡,可是眼下張誠聽來,卻覺得毛骨悚然。要知道就在君臣奏對開始,萬曆就以明發上谕的方式,把豁免蘇松欠稅以及重定優免優待士人兩條政策頒布下去,也就是說是以皇帝的名義示好于蘇松士紳文官以及天下文人士子。有了這兩條福利政策,後面一切以張師傅爲主,實際說的都是真正損害到他人利益的制度,注定會引來物議、反彈。
本來這種反彈肯定會涉及到皇帝,可是萬曆這種安排,等于就是把張居正推出去頂雷,所有的壞事都是張居正做的,惡人也是張居正當。皇帝是被首輔架空的傀儡,說話不算。有心救人也辦不到,隻能努力推行一些善政,還可能被首輔否決,俨然是把自己放在一個受害人的位置。而在新政實行過程中,死掉的或是遭殃的,這些人的怨恨都将由張居正一人承擔,與天子無涉。而在幾年之後,又該如何?
“恩師對朝廷有功,朝廷對師傅也要有所酬勞,這樣才算是對得起師傅的一片忠心。你說,真要是把這一科的狀元給了師兄怎麽樣?母後是不是一準歡喜?”
“陛下,會試爲掄才大典,私相授受……”
“怕什麽?誰是人才誰不是人才,總歸還是得張師傅裁奪。你難道忘了朕剛才說過什麽?如今的朝堂上,要以張師傅的決定爲主。區區一個狀元,又能如何?誰要是不滿,就随他們說去,朕意已決絕無更易之理。”
張誠心内明白,皇帝給張懋修一個狀元并不是什麽善意,而是要借這個狀元讓張居正成爲天下儒士之敵。張家父子把持朝綱,把掄才大典視爲安插子弟的工具,天下的讀書人都指望着科舉來改變命運,張家既出榜眼又出狀元,必然成爲大批文士仇恨目标。這一手軟刀子遞出去,張家父子的名聲大毀,張家兄弟雖然在翰林院,卻多半失去了入閣的機會,父子宰相之路注定走不通了。
萬曆吩咐張誠道:“如今朕該做的都做完了,剩下就是張師傅該做的事。師傅做事少不了廠衛的人作爲羽翼,你去馮大伴那裏傳個話,讓他要緊把馮邦甯調回來幫恩師辦差。大伴既與師傅相善,這麽大的事,他不幫忙可不行!”
帶着萬曆意見回府的張居正,看上去神采飛揚,當得知天子的态度之後,張家的一幹門下幕僚也個個眉飛色舞。天子全面放權給相爺,這是多大的信任與恩寵,君臣之間如此信任,變法怎會不成?在衆人面前一條金光大道正在緩慢延伸,在道路的終端,是功成名就,是飛黃騰達,也是名标青史萬古流芳。
但是從遊七口中得到消息的張舜卿,卻第一時間皺起了眉頭,輕聲道:“這不是把爹爹放到火上烤?不明真相之人,定要說爹爹乃是操莽之臣,脅迫君上,其罪當不赦!”
範進點頭道:“就是這麽個話了。老泰山的才學,陛下連一成都沒學到,卻學會了肚子帝王心術,權謀手段。我寫這條陳,其實就是告訴皇帝,張家不會想要不屬于自己的東西,隻想安心做個輔臣,幫着皇帝看住家業。以嶽父和陛下的師生關系,加上這個姿态,不管曾經有什麽不睦,都該一筆勾銷。再者說到底,老泰山不過就是管教弟子嚴格了些,又能有什麽深仇大恨?陛下不會不知老人家的爲人和用心,卻還這麽做,這已經不是什麽舊怨的問題,惟一的解釋就是不能容人!他離不開嶽父主持朝政,又恨嶽父大權在手,讓他無法親政。是以就用帝王心術加以羁縻,既要嶽父做事,又要設法敗壞老人家的名聲,給了老人家權力便要敗壞他老名聲,歸根到底還是對我們心存不善。。”
張舜卿點頭道:“相公所說,正式我所想的,陛下用的是鈍刀子殺人的辦法。由此印證,相公當初的擔心正中要害,爹爹在日尚且如此,若是有朝一日……隻怕我張家便有不測之禍。”
她的峨眉微蹙,凝神靜思,其容顔之美更勝平日,頗有西子捧心之感。範進的目光在她臉上經久不動,張舜卿初時不覺,等到發覺之後不免泛起一絲紅暈,“相公看些什麽?”
“自然是看美人了。娘子方才的模樣當真是絕色無雙,不行,我得把它畫下來。”
張舜卿并不推辭,先是預備宣紙,後又去磨墨。範進握住她那潔白如玉的手腕道:“這等粗使活計交給丫頭就行了,豈能勞動夫人大駕。”
“夫妻之樂,豈容外人插足?”張舜卿微微一笑,抽出手自去磨墨,邊磨邊道:“其實我還以爲成親之後,相公就不會再爲我畫像,沒想到相公還肯動筆。在江甯的時候還有來京師的船上,也是我來研磨,相公揮毫。今日不過是往事重演,自不能假手他人。”
範進問道:“爲什麽成親之後就不能作畫了?”
“因爲相公說過啊,獵人得到了獵物,就不會再放誘餌。”張舜卿嫣然一笑,範進走上前,從後環住佳人纖腰道:“若是這獵物舉世無雙,獵人又怎麽會吝惜誘餌?”
“快……快畫,一胡鬧就白費了這份興緻。”張舜卿輕輕掙脫範進,将筆遞到他手中,柔聲道:“我現在想想真是有些後怕,若是不曾嫁給相公,而随便嫁了個男子,今日固然沒有這份畫眉之樂,他日一旦家逢變故,還不知是如何下場。即使有一口茶飯,怕也是要謹小慎微,生怕一句話說的不對,就惹來舅姑責罵。到那時候,連個可以作爲靠山的人都沒有了。如今是爹爹關照着我們,将來,就要退思來關照我的兄弟手足,族人親眷了。”
雖然眼下範進隻是個小角色,連官職還沒有任命,但是張舜卿已經有了個預感,未來張家的依靠恐怕不是自己那日漸衰老的父親,而是自己的丈夫。如果沒有他的護持設計,一旦老父身體有變,隻怕今日車馬盈門的顯赫門庭,眨眼就要變成斷壁殘垣一片廢墟。
“不說今後,隻說當下,萬歲就給老泰山出了個難題。名義上是讓嶽父全權負責,實際上就等于什麽都不管。重新厘定黃冊是需要錢的,三十萬兩是個粗算的數字,真要落實下去,用款數字肯定要加。這部分錢原本想是太倉出一部分,天子的内帑也要出一部分,可是以天子眼下的做法,内帑的錢不用想。這筆款就得着落在嶽父身上,倒不是說這點數目籌不出,而是說将來用多少,誰都沒個定數,我想總數不會少于五十萬,畢竟辦事人中間經手的好處我們也得算進去。這麽大一筆錢,就得從别的地方挪借。被挪借的地方如果因爲錢不夠用出了什麽毛病,也是要嶽父解決。全權就是全責,這份差并不好當。”
張舜卿趴在範進肩頭,看他已經把自己那蹙眉的樣子畫出八分,擡手在相公肩頭輕輕一捶。
“相公又在使詐,千方百計說這些,就是爲了騙我發愁你好看那樣子是不是?我才不上你當。你這麽說,肯定有辦法解決,快些把法子拿出來,要不然……今晚上你就一個人睡。”
範進笑道:“還是娘子了解我,看來這計謀獨騙不過夫人。解決的辦法自然是有的,在你我稱婚前,廣東就上了一份奏章,大員島土司林某請求招安,隻要這事做成,這筆款子就有着落了。”
張舜卿嘀咕着,“林氏……廣東……”,忽然眉頭一皺,“這位林土司是不是就是和姓宋的賤人做絲綢生意的那位?我也是久仰大名了,這回可是林土司親自進京?如果是的話,妾身可要安排人去看看,這位林土司是何方神聖,能讓相公如此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