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張舜卿經常到範家去陪伴範母,順帶幫範進管家,已經以女主人自居,範家人也覺得這非常正常。可是自從範進回京日程将近,張舜卿反倒是不好再去了。畢竟兩下還沒成親,如果在範家碰到就難免惹起物議。
手托着腮坐在房間裏,眼睛盯着窗外發呆,那隻從宋氏手裏硬搶來的暹羅白貓乖巧地蜷縮在張舜卿腳下。這位新主人對它遠不如前主人,導緻這貓瘦了好幾圈,也不敢像過去那麽慵懶怠惰。
貓忽然跳起來,跑向角落,張舜卿這才若有所覺,方待教訓這不知死活的肉球,房門外響起敲門聲,才知是這東西聽到動靜。她臉上露出一絲喜色,吩咐了進來時語氣微微都有些顫抖,當看到進門之人不是夏荷而是阿古麗,又有些失望。
阿古麗笑道:“小姐,你實在太心急了。我知道你安排了夏荷去城門接範公子,肯定借不到的。雖然範公子已經到了通州,但是不代表今天就能進京。你也知道,京師裏同樣有勳貴,與江甯那些勳貴還是親戚。他們已經得到了來自南方親戚的招呼,要和範公子做朋友。那些人做朋友的方法,無非就是吃酒席喝花酒,這都是很耽誤時間的,範公子的行程肯定會被耽擱。”
張舜卿哼了一聲:“那些勳貴子弟有什麽好來往的,沒幾個成氣的。不是胡作非爲,就是附庸風雅,都是些纨绔子弟,和他們來往沒什麽用。到了京師就該先來拜見爹爹,真是的……”
阿古麗噗嗤一笑,“小姐的口氣已經越來越像個管家婆了。不過我要提醒小姐一句,雖然成親之後要執掌家業,但是你和範公子曾經的美好記憶不該完全被生活替代,你是爲了他好,也要考慮他的感受。外面有許多女人能給他溫柔,你如果太大意,可是會輸給她們的。”
“他敢?”張舜卿自信地說道:“他是我的相公……永遠都是,就得聽我的。阿古麗你讓姚八去通州催一催,帶他來府上拜見爹爹。應天那邊的考績早就送到吏部了,爹爹這幾天一直再看,想必有很多話想問他,讓他抓緊過來。至于那些勳貴子弟,少跟她們來往,尤其是那生意。”
她看看眼前攤開的一大堆賬本,這是通過相府關系從戶部弄來的揚州鹽稅底擋,“兩淮鹽政就是個爛泥塘,就算不陷進去也會弄自己一身泥污。爹爹給他鋪好了一條大道,這種事不能做。真是的,一點都拎不清。”
話雖如此,她還是整理着那浩如煙海的賬簿,一手執筆一手撥拉算盤珠,将算盤打得叮當作響。阿古麗道:“小姐,你還是去試試新作的衣裳,快出嫁的人了,不要總和這些東西打交道。”
“衣裳什麽的不急,就算他胡鬧也好,不知輕重也罷,總歸是我的相公。他要做的事我這個做妻子的不能不幫忙,能做多少做多少,這是爲人妻子的本分。”
比起張舜卿,姚曠對于勳貴子弟出京的事更爲清楚,這幫人都是勳貴家裏的三子、次子或是庶出子之類,身上有的有個錦衣衛蔭封,有的則是在軍衛或是三大營裏挂職吃空饷。平素裏不掌權也不去做事,靠着家族蔭庇吃喝不愁,惹是生非沒人管,但是也發不了大财。
勳貴人家是鐵打的富貴,但是這些人家家大業大,具體到下面每個子弟能分多少就不好說。這次他們與南方的親戚合作,顯然是想幹一票大的,在兩淮鹽務裏分一杯羹。在這件事背後,又不知藏着多少與國同休的世襲公侯,借着鹽務上的事,打着自己的小算盤。
姚曠并不怎麽在乎公侯的看法,就像他不怎麽在乎那些鹽商一樣。前段時間京師裏來了個半大孩子,據說是揚州鹽商子弟,人很聰明也很讨人喜歡。拜訪了一些人,又在京裏辦了兩場文會,出手很闊,京師裏不少文人對他看法頗佳。但是還沒等他繼續做什麽,姚曠就給五城兵馬司以及張家門下的禦史楊四知打了個招呼,兩下前後找這人的麻煩,給他碰了幾個釘子。那孩子也很乖覺,見風頭不對立刻離京而去,沒敢繼續待下去。
其實這件事不是張居正的意思,甚至不是張舜卿的意思,而是姚曠因爲範進與自己結交時的那種平等态度加上小姐與他一波三折的情感曆程,決定幫幫這個小夥子。對付這麽個商賈子弟,他姚八一句話就足夠了。
如今張家權勢如日中天,在天子大婚後張居正權勢未減,依舊是整個帝國的最高意志體現。人們畏懼他多過畏懼天子,不管是勳貴的權柄還是鹽商的财富,在這種巨大權勢面前都隻能算是蝼蟻,姚曠壓根就看不上。他看來範進搞鹽是有點想不開,想要錢的話隻要說句話,送錢的人不知道多少,犯不上做這營生。他現在應該好好經略一下自己的仕途,爲未來打基礎。
馬自強不久之前緻仕,内閣又恢複到三駕馬車狀态,張四維和申時行都是張居正的應聲蟲,對于元翁的命令不敢違抗,張居正想做什麽沒人攔得住。雖然大明朝文官内外升轉體系森嚴,範進沒進過翰林院直接外放就決定他這輩子進不了内閣,可是這不是什麽紅線禁令,而是大家都遵守的規則。正如張居正打破了丁憂的規則一樣,他如果非要破壞規則,讓範進轉成内官,怕是也沒人敢攔。
翁婿兩相國,郎舅雙學士……姚曠已經在腦海裏浮現出那堪稱人間佳話的一幕。三公子秋闱的目标是狀元,至于憑仗:考題實際是張居正出的,張懋修半年前就知道要考什麽,加上張居正親自指導文章,這樣的理由足夠充分。到時候張懋修走翰林路線轉大學士,範進與他互爲表裏,三公子接老爺的班做首輔範退思做群輔,張家那就是鐵打的富貴,榮耀無雙,自己臉上也有光彩。
這種大好前途遠比販鹽賺的那幾個破錢有吸引力,從姚曠角度也不會允許範進再去揚州搞鹽。人一進通州,就見到大批的馬匹、車仗、轎班還有從京師邀去的女樂,把個通州搞得烏煙瘴氣。姚曠暗自搖頭,這幫勳貴子弟就是真麽點成色,何堪與謀大事?
還不等到館驿,就看到一些勳貴子弟騎在高頭大馬上往回走,他們與姚曠是認識的,遠遠招呼着姚八。姚曠問道:“範進範老爺如今在何處?我這有緊急的事找他。”
對面一個勳貴子弟笑道:“姚先生怕是來晚了,方才來了一輛馬車,已經把人接去了。”
“馬車?哪的馬車?”
“宮裏,慈聖的車駕。”
姚曠一愣,他當然不會相信是太後把範進招去,隻能是有人借用太後銮駕。嫌疑最大的自然就是武清伯李家,再參考李家的高尚節操,多半是範進要搞鹽的事,引起了李家注意,把範進叫去談合作了?若是李家參與進來,這件事怕是有些要麻煩了。
不管怎麽說,太後家人的面子總是要給的,姚曠隻好先到館驿傳口信,要範進回來之後,立刻趕去相府。驿站之内正在分類收檢那些勳貴子弟送來的賀禮且犯愁如何妥善處置這些東西的鄭婵,忍不住再房裏低聲罵道:
“這人才剛回京,怎麽一個個都熬不住了?先是李夫人,這又是張小姐,等成了親你們兩個有的是時間膩在一起,怎麽就這麽點當子都不給我啊?真是的,這京城裏就找不到幾個厚道人!”
沒錯,接走範進的并不是武清伯李偉,而是借用了太後銮駕的李夫人。相思成災的女人,已經顧不上儀态優雅或是體面尊嚴,不顧一切地隻想和心上人團聚。她的相貌本來就和太後相差無幾,又身處太後車駕之内,在這裏做神女之會,讓範進感到一種難以言表的刺激。雖然他不會作死到讓李彩蓮真去穿鳳冠霞帔玩角色扮演,但是畢竟有腦補神功,完全可以補足這方面的遺憾。
等到久曠之婦終于得到了安撫,用手扳着範進的臉仔細端詳,目光迷離。“小書生,你把本夫人迷住了,又一走了之,讓我受了這許多苦。如今回來,卻要看着你和另一個女子成親,你說這該怎麽辦?你得如何賠償我?”
“難道方才的還不夠?夫人尚有餘力?”
“那我不管!總之我不許你再這麽一走了之,連寫個書信都那麽偷偷摸摸,還得用隐語。本夫人乃是皇親國戚,偷你這麽個芝麻官還得這麽見不得人,太不爽利了。你這回成親,依舊還是我的男人,我要你什麽時候出來陪我,你就得什麽時候出來,不許違抗。張舜卿自以爲可以橫行霸道,做夢!她爹不過是首輔,這天下總歸姓朱!如今皇帝長大了,張居正又有幾年風光日子可過?”
範進連忙問道:“怎麽?如今天子已經對太嶽相公有怨語了?”
李彩蓮還沒從剛才的快意中回過神來,沒正型地說道:“看把你吓的,你現在都做了他的姨夫,還用得着怕?即便萬歲真發了火,有我在呢,他還能砍了你?到時候到皇恩寺裏以待,包你平安無事。我看哪個不開眼的,敢來我的地盤捕人!”
“話不是這麽說啊,此事關系重大,不可等閑視之。你快跟我說說看,到底陛下現在是怎麽個想法?”
李彩蓮見範進發急,心頭一酸,将身子背過去,隻留個後背給範進不說話。範進之後扳着她的香肩不住說好話,總算把她哄得歡喜才繼續道:“陛下雖然歲數小,可是心思深沉,我雖然是姨母,也不敢說準能看透他的想法。但是我看得出來,他有心事沒有說出來。至于這心事是對誰,我也不敢亂說。隻是在我看來,陛下對于太嶽相公未必像過去那樣親厚。一來,冬天講學時,萬歲不再特意吩咐宦官給太嶽相公的腳上裹氈子;二來,張相公前些時病休,天子就不再去侍疾了。雖然看着是小事,但是總要防範一二。再說自從江陵複相,他門下的人也是過分了一些,不在部堂爲官的,也敢呵斥六部小官吏員,隻要大家都是江陵門下,就敢管他衙門裏的事。我雖然是個婦道,卻也知道這事辦的糊塗。張居正沒心思管這些雞毛蒜皮,可是有人要是把這些告訴皇帝,萬歲心裏不見得舒服。”
範進也知,如今張居正在内閣威福由己,六部同樣廣植親信,這些人要在京裏推進新政,思想又極端,難免走上非此即彼的路,把推行新法等同于不要老規矩,就連起碼的規則都不顧。再者就是張居正畢竟隻有一個人,管不過來那許多事,自然就放任自流,下面的人借了張居正的虎皮護身,也可以爲所欲爲。
張家的女婿不好當啊。範進心裏嘀咕了一句,在李彩蓮耳邊道:“彩蓮,你知道那些人找我做的事吧?有沒有興趣發财?”
“沒。我又不是我叔父,我不缺錢也不把錢看得那麽重。你也少摻和那鹽引的事。宋國富那幫人不好惹,别看勳貴子弟氣勢洶洶多少家聯合,實際沒什麽用。勳貴人家也不是一條心,隻要宋國富找對了人,瓦解這幫散兵遊勇不費吹灰之力。你給我好生在京裏做官,不許去揚州搞鹽!我知道張大小姐嬌生慣養,花錢如流水,你若是供養不起她就來找我,我幫你找銀子,就是不許你離開我身邊。”
範進笑道:“我當然知道你養的起我,也不想離開你身邊。但是我總是個男人麽,養自己的女人天經地義。再說這鹽的事若是搞成,對你也有好處。咱們的事早晚都會讓人知道,我得多立點功再說。何況宋國富與我過不去,我不收拾他幾下,多沒面子?”
李彩蓮道:“你要是非跟他作對,那我就幫你,不過不是爲錢,隻是爲你。宋國富的兒子前段時間進京,但是被姚八派人趕走了,在京裏還是咱們的天下,别怕那幾個商賈。有我在,沒你的虧吃。”
兩人又膩了一陣李彩蓮才開始伺候範進穿衣,等到他收拾妥當,又從後抱着他道:“今晚上去拜張居正的禮物我給你預備好了,你替我提醒他一句,如今的萬歲已經長大了,讓他在意一些分寸。多交朋友少結冤家,對人對己都有好處,若是落個舉目皆敵,對于子孫隻怕是禍非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