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到了張居正時代,這種妙人已經沒有了生存空間,能在官場上混事的,大多腦子不差。雖然聖旨的内容隻是讓範進進京述職不涉其餘,但是東南官場都看得出來,範進這一去差不多就是有去無回,不大可能回來繼續做上元縣令。
與普通百姓不同,東南官場上一多半人對于這個結局樂見其成,其中最爲興奮者莫過于江甯知縣,原因自然都清楚的很。一個地區如果出現一個過分冒頭的縣,對于其他縣而言,就是無言壓力。尤其這個縣令還不守府裏壓制,可怕與可恨程度更是與日俱增。
王世貞提醒過範進兩次,固然要勤于王事,也要考慮同僚的立場和處境,見沒什麽效果,也就不再言語。反正說了也是白說,範進又不歸自己管,就懶得搭理。再說王世貞眼下最關注的事不是功名祿位而是成仙得道,眼在在江南文壇,一幹文人才俊的關注點都放在道經中記載的許遜斬蛟事件上。根據道經記載,一千二百年後,蛟子複出,會有八百地仙斬殺蛟子,借這個機會成仙得道飛升上界。
包括王世貞、徐渭等人在内,東南不少大名士都是這個說法的忠實擁趸,而王錫爵那位道号昙陽子的愛女更是在四處傳法講道,讓無數文人折腰。比起人間富貴,顯然仙家生活更吸引人,既然範進不聽勸,也不會參加地仙斬蛟大軍與别人争奪八百名額,這些上司也就懶得理他由得他冒尖。現在他一走,一幹同僚自是歡喜,有人已經決定,等範進出發那天要放上一天鞭炮送瘟神。
這些人高興,士紳商賈自然就要擔心。大明政策最大的坑爹之處就在于一時一變,換個人就可能徹底調換個方向。自己已經把産業挪過來,又在地方上投資,如果這時候換個薅羊毛的上來,大家怕是都要遭殃。一些士紳的說貼已經送到應天巡撫那,期望讓範進多留一時。
範進倒是有把握,接印的不管是誰,都不敢動他的政策。可問題是能不能在他打下的基礎上,把上元模式發揚光大,就是個重要問題。這兩年時間,範進的強勢導緻縣衙裏沒有佐二官,上級派的佐二隻是能領錢糧,插手不到公事裏。
現在他一走麻煩的事就在眼前,接印的人難找,光是安排善後,保證自己走後不出亂子就已經是大事。何況還有個重要問題,就是自己這一走,誰走誰留下,也是個需要考量之處。
張鐵臂在上元已經做了班頭,還娶了個老婆,關清的牢頭做得也很滋潤。雖然自己一走她們肯定待不住,但是如果想留在江甯,範進倒是有把握也有義務,給他們安排個好差事,不用吃苦也能發财。若非如此,那些部下憑什麽跟着他出生入死?還有那些從廣東來投奔自己的鄉親,跟自己走其實就是累贅,可是留下來他們也不可能有位置。
英雄氣短兒女情長,既然在這個局裏,誰也做不到超然物外。想要徹底不認規則,抛棄親戚,範進自問也沒這麽大魄力,至少自己做不出這種事。哪怕自己最看不上的胡二,也隻能帶着。
張鐵臂與關清的态度很是堅決,範進走到哪裏,自己就跟到哪裏。桂姐雖然是江甯人,可是沒有什麽親戚,去哪都是去。張鐵臂則更絕一些,老婆随時可以換,但是恩主就這麽一個,隻要恩主擡舉,将來不愁沒有婆娘,已經做好破家追随的準備。兩人的态度雖然讓人感動,可是反過來也是範進肩上的擔子。
沈三站在範進身後,看着範進把自己辛苦整理的資料裝訂起來,預備給下任官,又把未來上元的發展藍圖放在那,忍不住道:“恩公,你做的很多事,都是前人栽樹後人乘涼,接恩公位子的人,白撿一個便宜還未必領情。也就是恩公心善,若是換了其他人,肯定不會甘心把自己打下來的基業這麽交上去。”
“别胡說。什麽叫我打下來的基業,都是大明朝的天下,我們是牧民官,這些土地沒有半寸是我們自己的。既然做了官,就要對得起百姓。有些人總是擔心繼任者得便宜,恨不得所有的事都在自己這一輩完成。要我說,讀書人頂壞的毛病就在這裏,個個都要在自己一代立功名留青史,沒人想過自己一輩子做無名之輩,把功勞留給未來的人立。做事急功近利,那些費時間不讨好的活就沒人幹。我隻希望江甯将來少鬧幾次洪澇,老百姓可以各安本業,我也就心滿意足。至于誰立功,這都無所謂,反正肉爛在鍋裏,萬歲不會吃虧。”
“府裏擔心我走了沒人能接我的班,這幫廢物,真是沒話可說。該怎麽做事都有規章制度在那,看着規條辦就是了。我又不是什麽了不起的人物,憑什麽認爲後來的就不如我出色?對笨蛋隻能用笨蛋的辦法,把規章制度寫細緻些,蕭規曹随,讓他們對着規章來做事就好了。浪費本官的時間!”
沈三微微愣了一下,看範進的眼神裏已經滿是崇拜之意。拱手道:“恩公高風亮節,學生望塵莫及。隻爲恩公這句話,學生粉身碎骨也心甘情願。”
“這種話不用說了,我要你粉身碎骨幹什麽,趕緊幫忙收拾東西,一會讓小婵給你做豬頭吃。這回進了京,我給你在國子監補名字,将來給你弄個功名。再說跟張大小姐完婚之後,我也就硬氣一些,把你家的冤枉和老泰山說一說,如果他老人家肯爲你做主,你就誰都不用怕了。”
沈三來到範進身旁,開始動手幫着範進收拾那些文稿,沉默了好一陣之後才道:“我想學的東西,隻有恩公能教。我家遭遇此番慘禍,求取功名于學生而言,已無關緊要。隻要能跟在恩公身邊,幫恩公做一些事心願足以。”
“蠢!功名放到眼前都不肯拿,有了功名你自己就可以報仇了,何必假手于人?這個天下沒有白來的便宜,找人幫忙是要付出代價的。”
“學生跟在恩公身邊如何看不明白?鹽商手段通天,更有潑天富貴可通神路,學生就算求取了功名也未必能報仇,還不如跟在恩公身邊報仇的機會更大一些。此番恩公回京,鹽商們怕是要大爲慶祝一番,覺得去了一心腹大患。”
“讓他們高興一下也沒壞處。天欲其亡,必令其狂。讓他們先瘋狂一陣,也沒有壞處。”
沈三看看範進,“學生受教。但是學生也想到了一事,如今太嶽相公又算不算的上狂?”
“住口!你這話傳出去本官也保不住你!”
“事關恩公學生不得不說,粉身碎骨又何足道?”
範進搖頭道:“你這個蠢材隻好給我當幕賓,若是推薦到别處,一準被人開革前程。我對你沒有那麽大好處,犯不上擺出一副士爲知己者死的樣子來。張家雖然如今有些驕縱,但是離狂總歸還有距離。再說太嶽相公與天子有師生之情,就算狂一些,也是天經地義,外人不能置喙。你不要操心别人,管好你自己,我到後院看看,豬頭怎麽樣了。”
“我就知道老爺一聽到要回京的消息,必然要吃豬頭,早早就在準備了。如今雖然老爺做了大官,要什麽有什麽,可是要說知道你的脾胃的,還得是我。馬四娘那幽蘭居别人吹得狠天狠地,說到底不還是我教出來的徒弟?所以老爺若是想吃好的就在家裏吩咐下來,我什麽都能做,犯不上去幽蘭居打野味。人老珠黃有什麽味道,家中放着嫩的不要,非要去吃老的。”
廚房内,鄭婵靠在範進懷裏,手上不停,身體輕輕扭動着。一個優秀的廚師,自然知道該怎麽控制火力,作爲一個精明的女人,她也知道該怎麽控制身後男人的火性。
這種廚房遊戲,已經成了鄭蟬的拿手好戲,她知道範進喜歡她現在的樣子,然後從後面一把抱住她在廚房裏胡天胡地。一般女人還要考慮個竈神是否能容,鄭蟬卻根本什麽都不怕,對她來說,最黑暗的地獄都經曆過,還有什麽可擔心的?
如今她最擔心的,其實是失去丈夫寵愛,那才是萬劫不複。論姿色她甚至不敢比馬湘蘭,更别提薛五。那位宋瑾又給範進生了兒子,雖說号稱是範進的私人奴隸,實際上地位極高。這次範進将行,她除了負責準備船隻,裝運宦囊,還要親手爲範進縫制一身衣服,以妻子送丈夫的姿态送他回去跟張舜卿成婚。這些條件她比不了,就隻能另想辦法。
京師不比江甯,張舜卿這麽個人在那,如果再不能讓丈夫寵愛,那日子還怎麽過。所以她隻能利用一切機會,發揮自己身體上的吸引力,找到可以吸引丈夫的方面。除了廚娘遊戲,她還有另一個殺手锏。
“金氏那女人快熬不住了,就是面嫩,其實老爺今晚上溜進去睡了她,她一準不敢聲張,說不定還樂不得呢。”鄭蟬在範進懷裏低聲道:“她身邊那幾個丫鬟都是從馬四娘那派去的,清樓出身,專會拉良家女子下水。何況她自己也不幹淨了。我一直在旁邊敲邊鼓,陪她同睡時放些手段出來,她就受不了,一個勁地求饒。這女人表面看着冷,實際賤的很,也就是裝成個清高樣子。她現在不是彈琴,就是看老爺的書和畫,還真拿自己當貴婦人了,我呸!什麽東西!一個乞丐頭的閨女,說破天不過是個丐婆,也在那裝風雅。她還真以爲自己相公與老爺是至交好友呢,享受得心安理得。現在要是告訴她真相,再讓她自己選,是回去當丐婆,還是留下來伺候老爺,我猜她多半就要服軟。”
範進笑道:“那你就不吃醋?”
“我吃什麽醋啊,等老爺一成親就不要我了,到時候抱着宰相千金朝夕爲伴,我就是個沒人要的小廚娘,輪不上吃醋。還是現在幫相公收拾洪家女人,讓相公念我的好處,将來主母發落我時,相公好歹還能心疼一會。”
“你這小狐狸精已經夠好了,不需要拉其他人下水,老爺就喜歡你。”範進的手掌開始解開她的衣服,在其耳邊道:“我和洪大安的仇,現在沒必要讓金氏知道。至于她想要看書學琴,都随她去。不要讓她聽到那些閑言碎語,沒必要。如果現在洪大安還是與我分庭抗禮的人物,我肯定要送他一頂綠帽子,反正兩下是解不開的死仇,有機會就捅他一刀何樂不爲。但是現在他是什麽東西?自己老婆都被人搞了,自己落在京師死活不知,睡不睡他老婆都沒什麽成就感。金氏對我的用處不是陪睡,而是把洪大安引出來斬草除根。”
鄭婵雖然聽範進的意思對于金氏并沒多少興趣,但是一想起自己遲遲生不出孩子的事實以及如今名爲未定的危機,心頭就像裝了塊石頭。配合着範進的動作開始扭動身體,心裏嘀咕着:那女人生過兩個孩子了,一定可以生第三個,隻要有了孩子,再把孩子奪到自己名下就好,老爺跟她丈夫是仇人,才不會爲她做主……
窗外,薛五站在那裏朝裏面看着,彈弓和一枚彈丸拿在手裏,反複瞄準。卻因爲範進的身軀把鄭婵完全覆蓋住,饒是薛五神射,這一下也沒法保證隻傷鄭婵不損範進。
有心打碎一旁的砂鍋之類,又怕影響了範進的身體,大家都沒得吃。考慮良久,她把彈弓放下,暗自道:等回了京,看那婆娘怎麽收拾你。轉身離開,自去收拾範進的行裝了。
作爲國朝優秀官吏代表,範進自然是要兩袖清風而來,不染塵埃而去,随身行囊極爲簡樸,不過幾個家人鄉親,若幹烹茶煮飯奴婢,外加幾襲舊衣,幾兩碎銀。其廉足比鮑叔,至于随後由薛五帶領鳴鳳镖局镖師親自押運的幾船寶貨,範進表示:那是商業行爲,本官概不知情,不信請看,連過關的路引都是魏國公府發的,于我有什麽相幹。
不管百姓如何不舍,該走的總留不住,他隻是述職不是卸任,遺愛卧轍十裏一踐的事都不能做。再者自江甯進京是走水路,士紳百姓在練成水上漂絕學之前,也不具備水上表演能力。
饒是如此,範進還是擔心士紳聽到消息,用民船擋住自己的船不讓走。對于離開江甯的時間嚴格保密,隻通知了府裏派人護印,餘者皆不知會悄悄出發。在碼頭送行的,也不過馬湘蘭、宋瑾以及勳貴十三太保而已。
範進離開時,天色還是黎明時分,碼頭上一片寂靜,前來送行的勳貴子弟帶着家中奴仆,把整個碼頭堆滿。也正因爲這些惡霸集體出行,無意中起到了清場作用,讓安善良民有多遠跑多遠,不敢靠近。
徐六并沒在送行人群裏,範進對此倒是頗爲欣慰,雖然對這個可愛的小姑娘他不是全無好感,但是對方的敏感身份卻讓他望而卻步,不敢又過多親近,能夠就此了斷未嘗不是好事。
幾個勳貴子弟最關心的,還是十四家聯合經營,打進鹽業的事。這幫人倒是不傻,不會認爲範進眼下被調動到京裏,這件事就會告吹。反倒是拍胸膛保證,肯定會替範進看住江甯這個基本盤,保證她搞出來的樣闆不被人壞了。
宋瑾靠着上元商會會長身份,也混進了碼頭,但是有一幫勳貴在那,她沒法靠前也不願意靠近。扣兒急得直跳腳,小聲道:“這可怎麽辦啊?說不上句話……”
宋瑾不慌不忙道:“誰告訴你的說不上話?看我的。”
說話間她的手在懷中那可愛的小萌娃身上用力一擰,這一生下來就嬌生慣養的娃娃立刻委屈地嚎啕大哭起來。童子聲最洪亮,哭聲清晰入耳。範進與眼前幾個勳貴子弟寒暄幾句,快步走向宋瑾,高聲道:“宋會首你也來了,倒是讓本官惶恐的很。不過就是進京述職而已,何必如此興師動衆。”
宋瑾也以同樣熱情地态度回答道:“老父母這話可說遠了,您是我們上元一縣父母,做父母的遠行,兒女哪能不來送?小婦人也是代替我上元商賈盡一份孝心罷了。”
兩人說話間已經離得近了,範進壓低聲音道:“你發什麽神經?孩子招你惹你了?”
“我打我兒子,關你什麽事?反正你也不打算要我們孤兒寡母了,死了幹淨。”
“放肆,别忘了你自己的身份!”
“少說沒用的!給句痛快話,我們去哪等你。你要是就這麽拍屁股走人,等你大婚的時候,我一準送你個好禮。”
“你少吓唬我,我去哪我自己都沒把握跟你說什麽?”
“那也給個大方位,就這麽留在京裏做京官,你自己信麽?”
“那就……揚州吧。”
“話在一句,你去揚州的時候,我們一準等你。你要是說了不算,給我等着!我現在可是離不開你,除非你殺了我,否則别想把握甩了。隻要你還要我,随你怎麽打我罵我我都認了。”
兩人匆匆幾句交談,範進又轉身去敷衍勳貴,随後解纜開船,官船離開碼頭,船艙内的鄭蟬才哼了一聲,“不就是會生孩子麽?有什麽了不起的?對了,四娘怎麽沒來,該不會她也有了吧?”
範進一笑,“四娘當日結交廣闊,如今洗盡鉛華,就不想在這種場合露面。現在連幽蘭居的應酬,也多是讓手下人出面,自己出頭時候不多。我想讓她由着自己的性子生活,或許她覺得這樣才最舒服吧?”
剛說到這裏,卻聽陣陣悠揚琴聲傳來,鄭蟬一愣,“這是誰彈琴,曲子怪好聽的。”
“說曹操,曹操道。把我的玉箫拿來。”
一琴一箫,水上合奏,兩人雖彼此不見,彼此卻已知心。率領镖船的薛五,心裏卻是一陣莫名惆怅,原本以爲自己對誰吃醋也不會吃恩人加幹娘的醋,如今看來卻是自己想差,真愛上一個男人的時候,不管誰的醋,都照吃不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