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範進的樣子,朱琏腦子裏閃過那那搔浪入骨的婦人是如何在其身下誠歡的情景,心内莫名低升起幾分怒氣。畢竟他支持範進是因爲張居正,而張居正與範進最深的淵源,莫過于女兒的關系,這是江陵門下漸漸公開的秘密。張家準女婿不守夫道,自己的不滿是爲恩師抱打不平……朱琏心中如是想着,于自己的憤怒就找到了合理的解釋,也就憤怒的理所當然。
對于朱琏的憤怒,範進隻當是針對黃恩厚,未曾想到自己身上,反倒是寬慰着朱琏,“黃恩厚能在江甯待這麽久,位子還坐的穩牢,當然不是等閑之輩,少瑚兄不必心急。總之上谕在手,這閹奴注定翻不過身來。他最後一記保命絕招,便是那些佛藏。”
朱琏不好直接對範進發作,隻好借着佛藏說話。“我也知道,那些佛藏必是黃恩厚報效内廷的财貨,他貪墨得越多,功勞就越大,巴不得我把這事鬧到上面,他好在萬歲和太後那裏立個大功!說不定靠這些珠寶财貨,反倒可以脫罪。我又不是第一天進官場,如何不知這裏的心思。可是那些珠寶細軟,哪樣不是民脂民膏,每一樣珠寶上,都滿是黎民血淚。這些東西送到宮裏,萬歲用的能安心?天子年幼,若是從此沾染上好珠寶好奢侈的毛病,那可不是好事。這閹奴教唆着陛下學壞,簡直其心可誅!”
範進搖頭道:“說這些沒用了。想必這事宮裏也知道,要說沒有也是辦不到的事。現在我們需要跟宮裏說的,不是這些财寶存在與否,而是要找到黃恩厚的把柄,讓宮裏知道,這珠寶看着雖好,其實是得不償失。”
“根據宋氏提供的線索,這些年來,黃恩厚從河工、漕運等衙門挪借截留銀兩數字極大,甚至還截留過江甯的兵饷!當初江甯兵變,大兵拖欠兵饷三月未發,細查究竟,就是内織染局借了兵饷,打得旗号都是采辦上用緞匹,購買生絲支付工款必須。這些錢也是皇帝的錢沒錯吧?他把皇帝左面口袋的錢,放到右面口袋裏,中間自己還私自截留了一部分,這人該不該死?萬歲或是太後還會不會保他?”
朱琏看看範進,“你說的這些本官也明白,但是知易行難!我又不能對他用刑,難道指望他自己說出來!”
“那倒不至于,不過少瑚别忘了,這種事黃恩厚自己沒法做的。他一個太監能有多少氣力,難道真搬運成千上萬的銀子自己去藏?肯定是黃繼恩做的,現在黃繼恩死了,但是跟他打交道的人還是大有人在。黃恩厚的銀子藏在哪裏,那些人肯定清楚。”
“你是說?”
“江甯的絲商。”範進道:“内織染局與這些大絲商都離不開往來,從楊家的情形看,黃恩厚有數千兩銀子存在那,這還隻是楊家一家。如果放眼全城,又有多少人家?把這些款子集中一下,大概就知道他從中貪墨了多少。再有,這些人是跟他慣打交道的,那些銀子的開銷使用,這些人也可以提供消息。”
“那些人不會白幫忙吧?”
“那是自然。這些絲商也有個想法,請少瑚兄看看這個。”範進将一份條陳遞過去,朱琏拿起來掃了一遍,“罷内織染局?這些商人好大的胃口!他們是想把這個衙門的好處自己吞下了!”
“他們吞下這好處,總好過被太監和這江甯的文武官分了吧?每年爲了采辦上用緞要花多少錢,少瑚心裏有數。原本朝廷的用意是官養機工,由他們織染緞匹供應上用,官民兩不犯,這是好事。可是這裏面唯一沒考慮到的,就是機工的利益。他們在外面工作賺的酬勞,比之爲朝廷效力超出十倍以上,憑什麽他們就得賺這點工食爲朝廷效勞?你不放人,他們就幹脆不好好幹,破壞織機故意織壞緞匹,最後朝廷妥協爲向民間采辦,就是知道這制度過時了。可是由内織染局自制加采辦,等于疊床架屋,更何況這衙門還是個太監的衙門。放到這裏的太監,就拿這差當了恩賞發财的門路,到了地方必然大貪特貪。這些錢究竟有幾分落在采買上,幾分成了經手人的私藏,老兄心裏也該清楚的很。到最後萬歲花了重金,百姓得不到錢财,商賈抱怨朝廷盤剝過甚,這等于幾頭不落好。與其這樣,不如撤掉這個遭瘟的衙門,改派地方官采買,按市值給價。每年養活神帛堂、内織染局那些蛀蟲的銀子,就足夠買下大批緞匹了!”
這是那婦人在你身子下面時說的吧?朱琏心中暗自嘀咕着,心頭莫名又是一陣酸意泛起。他不是個好澀之人,但是宋氏這種内媚的體态,正是他心裏最爲中意的那種,再加上範進屬于标準女婿黨,跟朱琏這種靠自己一刀一槍拼出來的不同。一想到他一方面享受着張家帶來的好處,另一方面卻又搞上那個女人,朱琏心裏就不住冒火。
可是理智告訴他,範進說的話是對的。黃恩厚的問題不光是他一個人的問題,而是這個衙門的問題。不管換了誰來,情形也差不多就是這樣,不會好到哪裏去。就算皇帝每過十年殺一次肥鵝,意義也不大。畢竟除了鎮守太監,還有他的下屬、爪牙,無數依附于他存在的人員,也會在這個過程裏中飽私囊。而他們得到的錢,除了地方膏腴,就是朝廷帑币。
除了經濟上的損失,最重要的是朝廷與民衆的關系。這些人都是頂着朝廷官身下來的,所有的行爲都會被百姓看作職務行爲。即便皇帝砍死幾個,百姓也不會高興多少,自己遭受的苦難又不會因爲那些人的死而消失。東南士紳、民衆如果都對朝廷漸漸厭惡乃至抵制,于天子的名聲以至于整個國家的利益都無好處。
再者說來,那些絲商和黃恩厚合作,肯定也是有些見不得人的勾當在裏面。如果不答應他們一些條件,這些人犯得上出來替自己指正黃恩厚麽?就像昨天晚上,他在酒席上出示上谕,已經暗示黃恩厚這次不可能翻身,可是也不見有任何一個衙門上門落井下石,這種不合常理的表現隻能說明一條:他們有把柄在黃恩厚手裏,出來指證黃恩厚自己也會死,所以他們不敢。
官員不敢,商人又如何就敢了?
能讓他們出面的唯一原因,就是足夠的利益。隻有讓他們得到好處,這些人才肯爲自己出力。宋氏的模樣、黃恩厚的嚣張、以及昨晚自己親見的那些珠寶細軟……一幕幕情景如同走馬燈般在眼前晃來晃去,過了許久,朱琏才道:“這件事太大,我做不了主!”
“大家當然知道這點,所以隻要少瑚肯表個态度,附署姓名就夠了。”
“那誰負責上奏章?”
“當然是我了。”範進一笑,“父母官麽,不做這些還叫什麽老父母?我上元縣的考績,未來就指望這些了。這個險隻能我來冒。”
分明是張相撐腰,有什麽險可冒?朱琏心裏鄙夷了一番,但還是點頭道:“既然如此,我答應退思,我可以在這份奏章上附署。不過将來要是出了纰漏……”
“範某一力承擔。”範進拱手一禮,又道:“黃恩厚那老狗呢,我去見見他,省得他嚣張如此。”
黃恩厚所在的書房裏,此時已是煙霧缭繞,上好檀香的味道,熏的滿室芬芳。一尊高大的佛像被放在書房裏,正含笑看着世間衆生。
範進走進來時,黃恩厚正跪在佛前念叨着什麽,手上轉着念珠,範進也不理他,隻在佛前轉了轉,冷聲道:“仁聖要你代替老人家念經,要的是一個忠心。做奴婢的對主人家,首要就是個忠字!如果一個奴婢不忠,天理難容!打着主人家的名号,騰挪庫銀乃至軍饷,用主人家的錢采辦貨物,說來倒也是冠冕堂皇。可是把主人家的錢塞到自己口袋裏,這怎麽也算不上一個忠字吧?更别說再借着這個名目,到民間盤剝百姓,乃至白日行搶,壞了主人家的名聲,這樣的奴婢還有資格替主人念經?簡直是笑話!你念得越多,罪孽就越多,我要是佛爺,第一個就顯靈劈死你!”
黃恩厚充耳不聞,過了好一陣才道:“咱家這替太後誦經,哪有你個芝麻官喊叫的地方?沒規矩的東西!放宮裏早打死了!”
“我知道。但是對上不忠的奴婢,也犯不上講規矩。替仁聖念經……你不配!”
“少來這套,配不配你說了不算,仁聖和天家說了才算。至于往我頭上扣屎盆子,那是你們文官慣用的手段,咱家不在乎!”
範進冷笑一聲,“黃恩厚,你知道羅武當時爲什麽要殺進内織染局麽?除了要找黃繼恩算賬,給那些機工出氣,另外,就是要把你這老狗釘死,不讓你在江甯繼續爲非作歹!你自以爲很聰明,借着一場奴變,讓江甯亂成一鍋粥,别人顧不上查你的時候,你就可以把虧空補上。可是沒想到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羅武先鬧了内織染局,讓你的謀算全落空了。”
“少含血噴人!奴變是你們文官的事跟咱家不相幹。我最多認個失察之罪,其他的罪名,往我身上放,你自己不嫌寒碜麽?”
範進冷笑一聲,“黃公公,你鐵嘴鋼牙,自然不會承認。而且你給那些阿鼻們提供的兵器上,也确實查不出什麽,連那位經手人都死掉了,自然可以推個幹淨。不過你忘了一件事,羅武就在我的衙門裏,我之所以不殺他,也不給别人殺他的機會,就是爲了從他那裏搞到足夠分量的證據,除掉你這顆毒瘤。羅武在内織染局裏發現了不少東西,包括幾件剩餘的兵器,外加你私織的緞匹。每年你挪用款子虛報價款,除了自己貪墨之外,另一件事是做什麽,不用我多說吧?這些年海上銷的絲綢,有多少出自江甯,你真當我查不出?”
黃恩厚看看範進,“你想翻這個賬?好啊,咱家等着你!你夠種就把這賬翻出來,看看咱們兩個誰死在前面!”
範進笑道:“黃公公,感謝你好意提醒,我很清楚這些絲綢的生意關系到誰,又關系到哪一層。但是這些人,吓唬不住我。過個一年半載,這生意會從暗變明,再過些年,跟你做生意那些人,會變成我的生意夥伴,如果不願意的,就隻好出局。你說這賬我有什麽不敢翻的?你以爲燒了賬本,死了經手人就沒事了?我給你提幾個醒。”
“黃繼恩那幫狐朋狗友沒死絕,他這些年爲你辦事,很有些人跟他吃飯。你把黃繼恩踢出去給羅武殺,當時看是沒錯的,可是其他人的心涼了,他們誰還會再保你?他們知道的沒有黃繼恩那麽多,但是也不是一無所知,這些人是幹活的。你那些藏在外面的銀子埋在哪裏,他們自然會知道,如果不是因爲奴變之後官府查的嚴,早就自己去挖了。有他們招認,那些錢肯定保不住了。再有,就是城裏那些士紳商賈……”
“他們敢!”黃恩厚表情猙獰。
範進冷笑道:“他們确實不敢,畢竟大家也有把柄在黃公公手上麽。不過人爲财死,鳥爲食亡。那些人什麽德行,你心裏有數。如果爲了黑下你存在那的銀子,他們說不定什麽都不說。但要是比那些銀子更大的好處,你說他們還會不會不說?比如裁撤内織染局,神帛堂化公爲私,今後所有的上用緞采購官督民辦,另外取消鋪戶當行,商戶不再爲朝廷當差,朝廷要什麽都要付錢,商人們收錢辦事,大家隻是交易關系。黃公公你說,這種好處之下,那些人會不會還保着你?你燒掉那些死賬本有什麽用?整個江甯有那麽多活賬本等着告你,你又能燒的了誰?至于奴變的事,我确實沒有足夠的證據釘死你,但是隻要讓士紳們知道是你做的就足夠了,現在不知多少士紳等着找你報仇。千夫所指無疾而終,你這次死定了!”
說話之間,人已經距離黃恩厚很近,範進壓低聲音道:“我答應了羅武一件事,保證你死在他前面,所以你想要自殺的話就趕快,也算是省了我的手腳。順帶我告訴你一句,我不會讓你活着離開江甯,所以你知道我再多把柄也沒用,沒機會說出去。你自殺呢就是畏罪,不自殺呢,就等着我找到足夠的證據把你釘死,讓你死後也沒面目見先皇。怎麽選,自己慢慢想,多念幾遍經,或許有辦法呢。”
手串斷裂,那一串已經盤得光可鑒人的念珠灑落一地,叮當作響,大珠小珠落玉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