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道聖旨内容并非是要把黃恩厚下獄處置,而是指出江甯織造近年所供緞匹布料或不足數,或品色不和,有負聖恩。着巡按禦史朱琏奉旨嚴查,黃恩厚不得違拗,一切聽從朱琏安排。
要知這聖旨是在朱琏出京以前即以發出,也就是說,朱琏這次巡按江南,沿途官吏隻是添頭,黃恩厚才是主菜。聯想到之前江甯城裏傳出的巡按預圖鎮守流言,可知此事不虛,這次黃恩厚多半是活不成了。
聖旨宣讀完畢,黃恩厚的臉色已經不似方才那般光澤,人仿佛瞬間老了十歲,喃喃自語道:“何必……何必如此?想要我就讓你好了,何必搞到這部田地。就連那跑江湖耍馬戲的也知道砍竹莫傷筍,大家都是一樣的人,怎麽就非得趕盡殺絕不可,哪來的那麽大仇?”
朱琏此時從袖中抽出一張紙随手展開:“各位請看,這是方才黃恩厚私下見我,送與本官的禮單。黃金三百兩,白銀兩千兩,珍珠五十顆……本官自從到了東南,送禮的人就來了不少。其中手頭最闊的是一位縣令,一出手就是八百兩銀子,能頂本官這輩子的俸祿。人說東南富庶,倒是名不虛傳。可是比起黃公公,那可是小巫見大巫,差得遠了!我朱某沿途所收禮物清單,俱都記錄在冊,經驿馬送到江陵元輔手中,以證清白!這一筆也别例外,一樣照辦。各位年兄年弟,你們若是誰也想要學黃公公的樣子送禮,就直接把禮單送到江陵或是京師内閣。這幫驿卒不容易,能讓他們少跑幾步,就少跑幾步!”
他打了個哈哈,卻無一人發笑,臉色都極是凝重。在場大多數人都是老公事,心頭雪亮,黃恩厚這禮單就先把官司輸了三成。隻是大明朝近年來除了海瑞,哪還有做事這麽荒唐之人,收了銀子轉手就當罪狀。張江陵手下若都是這等人,又這麽和他相處?
朱琏繼續道:“那送我八百兩銀子的知縣,本官已經指名嚴參,請窮究其罪,至于那些賄銀,都在我的車上帶着。我若是沿途不收,那些個行賄之人又怎麽敢跳出來,到我這裏标名挂号?到了現在是到了結束的時候,我也就不瞞各位。取之于民用之于民,這些銀兩連同黃恩厚的這份,朱某都會留在江甯,做推行新法的經費。也算是爲新法推行,盡綿薄之力!至于黃公公……你方才不是說差事不好當,日子過得窘迫麽?要是都像你這麽個窘迫法,我倒是真想窘迫一下了!來人,把黃公公帶回巡按衙門,接下來慢慢查。至于這婦人……”
他看向宋氏,宋氏此時依舊是一副可憐模樣,似乎又被這場面吓破了膽子,人癱軟在那裏低聲抽泣,朱琏的目光在她身上略停留了片刻才道:“你家過去卻是有些罪過,但是勝在迷途知返,既往不咎。今後安心做人經商也就是了,這狀子我準了。”
吃酒吃到當場帶走鎮守太監的地步,于大明官場也算是前無古人。本是用來慶祝的酒席宴會,在莫名的沉悶氛圍中結束,宋氏既是原告又是重要證人,自是需要終點保護。眼下最安全的保護方式,當然是上元縣令全天候多方位全程陪護。
于是在楊世達曾經的卧室之内,幔帳輕輕搖動,女子的纖足與男人的腳上下交疊伸出帳外,劇烈的抖動。時不時有壓抑的叫聲傳出,與房間女主人文君新寡的身份頗不相合。
許久之後男子的聲音響起,“瑾兒你今天這扮相實在是惹火的很,不但我被你勾的來了精神,就連朱琏都對你動心了。私下向我掃聽你的出身來曆來着,說不定對你有點意思。”
宋瑾本來蜷縮在範進懷中,閉這眼睛回味着方才滋味,聞言卻似被抽了一鞭子,連忙道:“主人,瑾兒是主人的奴婢,若是要我去伺候其他男子,奴婢甯願一死!”
身後扣兒也一邊摩挲着範進後背一邊道:“是啊,我們都是良家女子,怎能去做那等無廉恥的事情!便是扣兒,也絕不肯讓第二個男子碰我。”
“你們想到哪去了。我範退思的女人向來不肯給其他男子染指,我就是跟你說一句,又不是真要把你送給他。隻要你不點頭,他敢對你伸手我就弄死他。”
宋氏在範進胸前捶了幾拳,撅嘴道:“慢說我楊家當家主母,就算真是你的丫頭也不帶這麽做賤人的。這得虧是我,若是換個心路窄的,表面不說,回頭跳井懸梁,不是一條人命?”
“好好,這回算是本官錯了,認罰就是。”
“好啊,主人肯認罰,罰什麽可得我說。”
“罰我送你個大胖小子!”随即木床的嘎吱聲又響了。
過了許久,宋氏才邊喘息邊說道:“主人,你說朱琏是江陵相公愛将,要是奴家看啊,他是張江陵前世的對頭才對。那些官員打點的禮單,若是送,也該送到京中萬歲手上,哪能送到相爺手裏,這眼裏究竟還有沒有皇上了?大家都知道,萬歲年紀小,給了皇帝,也是要由相爺處置。可是話是這麽說,事卻不能這麽辦,水大漫不過橋去,等到萬歲長大了聽說這事,若是嫉恨着朱琏也就罷了,就怕是怪到相爺頭上。”
範進歎了口氣,“真不愧是江甯有名的商人,看事看的通透,将來生意交給你打理我也就放心了。隻是堂堂一位進士,看事還不如個商賈看得明白,丢人啊!”
“管他做什麽,咱們說咱自己的事。”宋氏興奮地說道:“這朱繡衣是主人的朋友,想來這官司咱是赢定了,黃恩厚這回肯定是要倒。等将來換了新的鎮守太監管織染局,奴就指望着主人去打通這個關節了。”
範進搖頭道:“鎮守中官不能當一輩子,早晚還是要換人,光靠我給你撐腰也沒用。真想過好日子,最好的辦法莫過于停了織造。”
“停了織造?那上用綢緞怎麽辦?”
“官督商辦,化官爲商。由朝廷向絲綢布商采買就是。黃恩厚的話雖然大多不實,但是有一點說得還比較準,誰在他那個位置上,也很難當一個好人。朝廷的制度就是那樣,當好人就注定辦不了差事,想要辦差就得害民。朝廷的支出未必省,百姓的負擔也增加了不少,官府于機戶相仇,平添無數民變風險。于江甯的絲綢業也有害無益,那麽多舊織機,這麽多年不曾換過,銀子全都落到鎮守的腰包裏。我這次準備借機戶的事揮一刀,砍一砍鎮守太監的腰包。”
“這麽大的事朱琏能做主?”
“他做不了主,也有人能做主。過段時間江陵相公要來江甯,到時候你代表江甯綢商向相爺當面陳述,請相爺做主。這大明朝的事,還沒有什麽是他老不能做主。我們好好運籌一二,到時候一定把這件事辦成!”
“當真?主人當真能讓奴婢見到相爺?還能跟相爺說話?”宋氏在範進面前雖然是奴婢身份,但畢竟是當慣了家的,還是會拿出些傲氣。這時她的聲音卻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身體也輕微顫抖着,如同篩糠。
範進道:“那還有什麽假的?令兄不是和張家過世的老太爺還有交往麽,見相爺由什麽奇怪的。”
“别提他了,張家老太爺那是出名的死要錢,隻要有錢賺,見誰都行。張相爺那是何等樣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我拿兄長就算是散盡家财也沒資格見相爺一面,更别提說句話。我若是能和相爺說幾句話,整個江甯還有誰敢小看我?……主人……我又想了……”
黃恩厚雖然被帶回巡按衙門,但是并未投入監牢。終究目前沒有什麽具體證據能定他的罪名,隻是把人在客房裏羁押。兩名朱琏帶來的仆從左右陪伴着,防範着黃恩厚自盡或是自殘。在聽到那份聖旨的内容後,就像是洩氣的皮球,精神變得很是頹廢,人在那裏一語不發,隻死死地抓着那串念珠,不停地轉動。
朱琏推門而入,看看黃恩厚的模樣,冷哼道:“早知如此何必當初。黃公公,你走的太遠了。聽本官一句,把真話說出來,我可以爲你求情……”
話音未落,不想黃恩厚擡頭就罵道:“住口!窮酸書生,咱家的生死,幾時與你們相幹!咱家是天子的奴婢,要生要死,都是天子說了算。就算咱家什麽都沒做過,陛下隻要說一句,黃恩厚你這老臉我看厭了,咱家二話不說就得自盡,上吊錢還得說一句,謝主隆恩!你們這幫臭念書的,不過是替萬歲管賬跑腿的賬房先生,天子懲辦奴婢與你們有什麽幹系,你們也配插手?這大明朝還有你們不插手的地方麽?也不怕手伸的太長,早晚被人砍下來!自古以來,天子不容權臣,張居正欺負萬歲欺負的夠瞧了,大家隻知道有他張居正不知道有皇上,早晚有他倒黴的時候!怎麽着?他欺負皇上,你們這幫走狗就敢欺負萬歲身邊的奴仆?”
黃恩厚素日在江甯官場素有菩薩之名,此時卻是大失風度,咆哮着想要往朱琏的方向沖去,結果被兩個仆人按住動彈不得,但是嘴裏的髒話卻控制不住。太監罵人本來就肆無忌憚,此時含怒開口更是比平日的言辭更爲陰損,朱琏被他罵得臉色發青,又不好回罵,隻好指着黃恩厚道:
“夠了!黃恩厚,你少在本官面前撒潑放刁,做過什麽事你自己心裏清楚的很!你從河工、漕運截留過多少工款,衙門裏都有賬可查。上面蓋有你的印鑒,容不得你不認。江甯城内,又有多少買賣鋪面是你黃恩厚名下所有,又有多少産業有你的幹股,這些一查糾可知,你還要負隅頑抗?趁早招認一切,把你貪墨的銀兩交出來,還可在天子面前求個寬免,若是執迷不悟,便是萬劫不複的死局!”
黃恩厚哼了一聲,“朱琏,你這糊塗東西!咱家說過了,要我的錢,要我的命都很容易。隻要萬歲下一道聖旨就行了。宮裏下了辦我的旨意,我自己知道是死定了。可是咱家乃是陛下的奴婢,隻能死在陛下手裏,不會死在文臣之手!用家法辦我我認,用國法……”他冷笑一聲,“國法是個什麽東西?也配治我?黃恩厚隻死,無罪!”
“最正确做你還想抵賴?”
“罪證确鑿你就不必跟我這麻煩了。當我看不出來?你也看上了那P股像磨盤一般大的小銀婦。可惜啊,那娘們現在正躺在範進身子底下挨X呢!沒你的份!你就隻好跟我面前耍耍威風,有能耐跟範退思搶女人去,那小銀婦一看就是個搔到骨頭裏的娘們,颠一颠,能颠掉男人的三魂七魄,你倒是去啊!”
朱琏的臉色越發陰沉,“黃恩厚,現在我在說你貪墨挪用工款之事。”
“放屁!咱家借的工款都有賬可查,上面加蓋的是内織染局的大印,跟咱家自己有上面幹系?至于街上的鋪面,你問問他們,誰見過我?都是黃繼恩打着我的名号招搖撞騙弄來的,這也要怪到我頭上?那趕明個有人把一堆鋪面硬改成你的名字,是不是你朱少瑚也該死?拿這點雞零狗碎的事問我,咱家沒那工夫伺候你!都給咱家滾出去!天色不早,咱家該念經拜佛了。對了,咱家那内織染局的密室裏有一尊佛像,肚子裏都是好東西,你們這輩子誰都沒見過的好物件。把東西掏出來,佛像送來,還有咱家房間裏的香,咱家要用。那些珠寶具體名錄也在密室裏,你不是要向上奏章麽,省得你費勁了,照着上面謄抄就是。其他幾處金銀,咱家也都告訴你,快去挖,快去寫奏章上報啊,還跟這墨迹什麽呢?人家範大老爺和那小賤人快樂,你也就能幹點這個了,沒用的東西,快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