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國公府衙門内,聽着徐六講述範進威風的魏國公徐邦瑞撚髯微笑,不住點頭。
“好個範退思,倒是有些道行,也難怪一個廣東蠻子能做江陵東床。這回多虧他暗中指點,咱家那些買賣門面才沒被阿鼻毀掉,出兵也及時,讓人抓不住痛腳。眼下整個江甯官場到處找人背鍋,咱家能置身事外,少不了要念他的好處。這回江甯縣要倒大黴,以往考績上,江甯都壓着上元,現在出了這等大亂,江甯縣的紗帽怕是戴不牢,用不了多久就該交印了。沒有高山不顯平地,上元、江甯一水之隔,這邊不過是幾家士紳被害,很快就被平定未成大禍。江甯縣這邊,卻是家家被禍,個個遭殃,隻有咱們這些人家早有準備未曾被害。這兩下一比,江甯縣吃不了兜着走,隻好自認倒黴了。”
一旁的國公夫人沐氏白了一眼丈夫,“你這老殺才别信口雌黃,哪來的東床坦腹?是定了親了還是過了庚帖了?都不曾做的事,怎麽就算是張家女婿了,老六,你說你爹是不是糊塗蟲?”
徐六一臉無辜地搖頭道:“爹爹說的沒錯啊,張姐姐和姐夫早晚是要做夫妻的,如果不是眼下姐姐服喪,隻怕已經開始談婚論嫁了。這事心照不宣,叫女婿是沒錯的。”
沐氏望着這可憐的丫頭欲哭無淚欲怒又不忍,隻好心裏嘀咕着:這窩囊樣子像極了親娘,你這樣子早晚要吃大虧。現在是搶男人的時候,你先承認他是張家人,娘要怎麽幫你搶?
徐維志對這個并不關心,隻是口沫橫飛地說着範進的威風。“真沒想到,退思膽子那般大,居然敢對馮邦甯動手。說句老實話,連我也不敢做這種事,他倒好,把馮邦甯打個滿臉花,雖然傷的不是太重,可是那模樣看着就狼狽。跟着又在公堂上當場打了他八十大闆,讓受害人家私下裏來衙門領取金銀賠償。說句老實話,可着江甯大小衙門,夠膽子做這事的,怕是隻有範進一個了。”
徐六也道:“是啊,姐夫好威風的,一聲令下,那些衙役就把馮邦甯拖下去,舉起毛竹闆子便打。打得噼裏啪啦的,馮邦甯叫得鬼哭狼嚎,下面的百姓跪在那裏喊範青天,青天大老爺。那聲音,比什麽曲子都好聽呢。”
興奮而又有些羞澀的少女,一改平日少言寡語的習慣,口若懸河的介紹着,巴掌小臉漲的通紅,兩隻杏眼裏光彩四射,她自己并不曾覺察,今天與往日區别多大。
魏國公夫妻暗自交換了一個眼神,作爲過來人,如何不明白,一個女子有這等情緒究竟是爲了什麽。沐夫人咳嗽一聲,“你也不用誇他,那闆子就是個糊弄人的手段,借給那些衙役幾個膽,也不敢打壞了馮保的親侄子。闆子打得響亮,人沒有什麽損傷,這是衙門裏慣用的手段,也就糊弄些無知百姓罷了。沽名釣譽!”
徐六連忙道:“不是啊!姐夫說過了,打他闆子不是爲了打他的皮……就是那個啦。是爲了打他的面子,他在上元縣挨了闆子,以後還有什麽面目在江甯街上橫行霸道,這頓闆子雖然打不傷人,但是能把這混世魔王打出江甯,也算爲民除害。姐夫不是爲了讓百姓喊他青天大老爺,隻是爲了讓百姓消氣。隻要百姓們的怨氣可以宣洩出來,就不會想到造反。如果那些阿鼻的怒火發散出來,就不會像現在這次鬧事。奴變已經平息,民變絕對不能發生,所以姐夫要用馮邦甯做個榜樣,給江甯百姓解恨!”
少女不自覺地學着範進的樣子,徐維志忍俊不禁地笑出聲來。沐氏瞪了他一眼,徐邦瑞則咂摸着滋味,“範進這話說的有門道啊,現在整個江甯都想着抓人、找責任,卻沒一個人想着給士紳解恨,給百姓出氣。這幫子官啊,還不如一個後生晚輩看得遠,簡直丢人丢到家去了!看來今後幾年,這上元縣要壓着江甯縣打了。維志,你不要光在這裏傻笑,去衙門找退思商議一下,把咱家在江甯縣的買賣往上元挪吧。若是我所料不差,除了我們這些勳貴人家不能随便挪動地方,江甯差不多的富戶,都會往上元挪。未來幾年上元才是江甯的風水寶地,早點把買賣挪過去,沒虧吃。”
徐六道:“大哥還是晚些去吧,現在姐夫可沒時間見他。整個上元的士紳差不多都來遞貼子拜訪,姐夫應酬不過來呢。要不是娘叫我,我也要在那邊幫着姐夫應酬士紳,沒時間回來。”
沐氏哼了一聲,“他個芝麻官好大的造化,讓我寶貝丫頭替他操這麽多的心,倒是不怕折了壽!按說他該來咱家磕頭拜見的,隻是縣不出城,咱家偏又在江甯縣,将來……這還是個麻煩。我想想,咱家在上元我記得有幾處别院,他不動我動,老東西你也跟我一起去,讓那小子上門來見一面,我有些話問他。”
徐六聽不懂母親的意思,姐夫在上元跟自己家有什麽關系,又怎麽會是麻煩。隻當是母親爲舅舅的事生氣,連忙央告着母親不許爲難姐夫。徐邦瑞則在那裏有些爲難,“這……不大好啊,張江陵可不是好惹的……”
上元縣衙内,馮邦甯挨了八十大闆,由衙役解送去江甯錦衣衙門,交錦衣衛處置。他本身是錦衣官,地方衙門沒資格處理,打八十大闆就已經算作越俎代庖,不可能有更多處分。
其實告狀的百姓心裏也清楚,不可能讓這種大人物真的以命相抵或是徒刑坐牢。所要求的隻是出氣,而不是非要人頭落地才行。何況範進之前的安排也讓百姓覺得這是自己人,不能讓這樣的青天大老爺難做人,當堂打了馮邦甯闆子,又得了金銀賠償,也就不再哭鬧。
苦主都認命而去,其他人就更沒話說。百姓們磕頭拜謝青天之後各自離去,上千百姓聚集縣衙,最後未傷人未燒房子沒驚動官軍彈壓,這還是江甯城近百年來破題第一遭。
内宅裏,範進挽這鄭婵的手,在後花園散步。此時雖然還沒到休息的時候,但是範進剛剛辦了那麽一件光彩事,偶爾摸魚也沒有心裏負擔。他主要是擔心鄭婵所求過苛自己達不到,特意過來安撫。不想鄭婵遠比他想象的通情達理,并沒有非要馮邦甯付出代價的意思,反倒是靠在範進肩頭盡享這片刻的溫馨,于馮邦甯的處置并不在意。
在京師裏有李彩蓮那等貴婦存在,鄭婵十條命也不敢和對方去争。本以爲到了江南可以獨得寵愛,不想又有宋瑾以及馬湘蘭出現,一旁還有徐六虎視眈眈,她心裏一度有過棄婦的感覺。可是看到範進拳擊馮邦甯于先,當堂打闆子于後,心裏那點别扭早就消失個幹淨,剩下的隻有一片癡心。放眼大明朝,爲了個暖床的廚娘敢和馮保親侄動手的男人,怕是再也找不到,對這樣的男人還有什麽可不滿意的?
她已經不忍心再對這個男人提任何要求,隻要依偎在他身旁就已經足夠。二人說收笑笑,如同一對熱戀中的愛人,至于馮邦甯如何,鄭婵早就不在意了。
就在此時,花園角門處,一個身穿重孝的倩影出現,看看兩人,臉上露出一絲微笑,以鄙夷的目光看了一眼鄭婵,随後咳嗽一聲。
“哎呦,我來的可真不巧了,壞了婵妹妹的好事,該打。可我這也是沒辦法,前面的各位員外等急了,想要見大老爺談買賣的事。還有那些夷人,等着奴婢談綢緞的事情。這些事奴婢可做不了主,非得大老爺出面才行。要不我讓他們再等等,過半個時辰再說?”
鄭婵納悶道:“你還沒走?你家裏有喪事,昨天奴變又死了人,現在正是你這當家夫人得再家裏主持全局的時候,怎麽又閑工夫跑到後院來了?”
那一身重孝的自然是宋氏,她與鄭婵原本關系不錯,可是昨天晚上兩人服侍範進時互相争搶,宋氏手段比鄭婵高明,又耐得久戰,分得好處更多,兩人之間的交情便不似當初。
聽到鄭婵這話,宋瑾不慌不忙道:“按說我是得回家去主持局面,裏裏外外那麽多事情,哪裏管不到都要處毛病,天生勞碌命,比不得鄭家妹子好運氣,隻要再廚房裏忙,其他什麽都不用管了。可是家裏急,大老爺這裏也急,衙門裏隻有些吏目,沒有佐二官,應酬這些員外他們不在行。倒是那個白沉香什麽的女人可以支應,可是堂堂縣衙門,用行院出身的女人應酬客人,傳出去成什麽樣子?我隻好自己上陣,替大老爺先敷衍着他們。婵妹妹和大老爺賞花散步的時候,我那忙的可是腳不沾塵,要不是實在沒辦法,我也不敢來打擾了。”
範進道:“讓那些人等着吧,我過會再去也不晚。平日裏找他們談事情都不爽利,現在想見我也給我去慢慢等!你先回家去,我稍後安排人把銀子送過去。辦喪事要有面子擺場面,銀子是根基所在。有銀兩在手上,說話的聲音都要大幾分!”
“要說到面子,還是大老爺到府上走一遭最好了。現在可着江甯,誰不知道大老爺是白面包公範青天,今天還有人叫您小筆架,大老爺到家裏走上一走,楊家上下都有光彩。那些人要談生意也好,夷人要買綢緞也罷,都在楊家談就好了。妾身給大老爺燒幾道揚州菜,請大老爺……品嘗。”
“那就這麽辦吧,你且回去,我跟那些員外說一聲,到楊家去吊唁一番,順帶把事情談談清楚。”
打發走宋氏,範進朝鄭婵道:“現在是難得的好時機,有不少生意可以做,你想做哪個就跟我說,我出本錢給你。”
“不了,宋家姐姐是個好商人,能爲當家的賺銀子,我隻要當個好廚娘,伺候好當家的,爲當家的做好飯,伺候好當家的就行了。當家的自從到了江甯就想做出一番作爲,現在總算有了時機,正是該大展拳腳的時候,不能爲了我就誤了大事。”
“現在,你就是我的大事,那些士紳,随他們去吧,懶得理他們。鼠目寸光,沒什麽前途。”
鄭婵溫柔一笑,“當家的疼我,我自然歡喜。但是男人是要做大事的,女人不妥扯後腿。當家的還是預備着去吃揚州菜吧,今天晚上妾身就不給你留門了。等明個,妾身給你燒豬頭,補身子。”
這個天下能成爲富翁的,沒幾個是徹底的笨蛋。通過這次奴變大家看的很清楚,跟範進走得近的商人大戶,家裏都沒遭難。不是有捕快就是有官兵在附近,還有的家裏有鳴鳳镖行的镖師護衛,安然無恙。對縣令工作不支持,或是疏遠的人家,就都遭了難。
再看看江甯的亂象,大家心裏都如明鏡一般,這是一位強勢而又有手段的縣令,更重要的是,背後有強大靠山。未來要想生意越來越好,就必須和縣衙門搞好關系。否則即便沒有奴變,光是商業上的區别對待,就足以讓你的生意舉步維艱。
是以範進提出的邀請,沒有哪個員外敢于拒絕。本以爲注定破産的楊家,再次車馬盈門,整個縣城的富翁士紳,都聚集于楊家。等到天色傍晚時分,江甯縣的士紳富商也趕到楊家前來吊唁,接下來,便是官場中人也紛紛前來。于商賈之家來說,這已經是格外殊榮。
宋氏再這種場合簡直如魚得水,雖然腳步一刻不停,吩咐下人指揮仆役說得口幹舌焦,但是不見疲态,眉宇間反倒飽含着莫名興奮。對于這個愛面子的女人來說,這樣的喪事才是她想要的,這樣才算有面子。
看着那些官府派來的代表,她腦海裏冒出一個大膽的念頭,繼續與範進保持這種身體以及利益上的合作關系,有朝一日,那位權傾朝野的江陵宰相會不會派人前來與自己家有人情應酬?自己兄長是和張江陵死去的老子有了些往來,若是自己也能到那一步,這輩子便不算白活!
原本她與範進的關系是被迫于無奈,後來則是身體上的滿足。此時于此兩者之外,婦人則看到了更爲光明的未來,她心裏很清楚,身體上的牽絆隻是一時,利益牽扯卻是一世。如果真想攀附張居正那條線,自己與範進兩下之間的關系會因爲這種利益上的期待,難以分割,注定要被他牢牢掌控。
一念及此,心中難免泛起對丈夫以及對整個楊家的愧疚。但随即想到本來楊家這次多半就難逃破産厄運:這次如果能活,也是自己與範進這種關系所帶來的利益,那點所謂愧疚,便煙消雲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