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裏胡思亂想着,顧實漲紅了臉,不知該怎麽開口,還是劉勘之打破了沉默。他是個遵守諾言的君子,既答應了範進遠離張舜卿的生活,就不會再糾纏,甚至連她的名字都不提。隻看看範進笑道:
“還記得與退思初見時,隻知道退思文墨精通,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沒想到退思的武藝也是如此了得。這幾個窮兇極惡的刺客,都沒能傷到你分毫。”
“元定我兄過獎了,無非是幾手粗淺的防身本事,算不得高明解數。真說本事好的,還得是鳳四爹,他老人家一來,那幾個賊人就隻剩了被捉的份。”
“是啊,我還想請四爹到刑部,教那些公人武藝。可惜鳳四老隻肯在縣衙門教那些捕快,也不肯到刑部去教課。看來官府的人緣還是不好,老百姓甯可幫朋友,也不肯幫官。”
範進與他又客氣了一番,才切入正題,劉勘之此來,是兩件事。第一是向範進要人犯,将那名被捉的刺客交給自己帶回刑部仔細審問,另一件事,就是替顧家辯白,證明刺客跟他們沒什麽關系。
“以範兄的聰明才智,這些話其實不用我說,你也想得到。之所以現在不表态,無非是在等對方提供一個你能接受的價錢。”劉勘之看看顧實,見他看範進的眼光裏既有憤怒又有着某種恐懼,搖搖頭,拍着顧實肩膀道:
“守拙,你忘了大覺禅師怎麽跟你說的了?該放下的時候就要放下,放不下傷的隻能是你自己。男人總要有點男人的樣子,不能因爲兒女私情而不顧大局。何況你這個樣子怕是有負家中尊長所托。本來與退思談條件的話該是你說,可你既然不肯,就隻能我來代勞。但我希望你能平心靜氣的聽,如果我哪裏說的不合你意,你也好及時糾正。”
範進的目光在顧實身上一掠而過,與劉勘之不同,對顧實這個人,他是連結交的興趣都不曾有。隻随口問道:“顧兄應得的家産都拿回來了麽?顧兄的息園也是我上元管境,若有人在家業上爲難顧兄,隻要一句話,本官定爲顧兄主持公道。”
後者一語未發。範進隻好又對劉勘之道:“元定兄,明人不說暗話。這次顧家的老輩沒出面,讓我有些懷疑他們的誠意。萬一我提了要求,守拙做不了主,不是讓他爲難?再者元定兄心懷天下,何以要摻和到這等閑事裏?”
劉勘之搖搖頭,“沒法子,我與守拙兄雖然相交不久,卻早已慕名。再者顧家的幾位兄長與小弟有舊,他們出面請我出面,小弟也是情面難卻。至于做主的事退思不必擔心,守拙拿着顧家族長的名章,如同族長親臨。有關财産上的事,一千兩以下,守拙都可以做主。除了要爲朋友幫忙,我也是有件事要和退思商量。刑部最近在辦一件大案子,具體的細節請原諒我保密,不能多透露,隻能說涉及到的人位高權重黨羽衆多。正如你一調查那些管糧官,這些人就先自得到消息一樣。小弟那裏就算再怎麽仔細,那人肯定也聽到了風聲,正在做着準備。不管是逃還是消除罪證,他都會試圖擾亂市面破壞秩序,分散官府的注意力。刺殺退思的事,也多半是此人指使。可是眼下我們還沒拿到足夠的憑證,不能收網,退思怕是就得受些委屈。”
範進看看劉勘之,“這段時間劉兄不在江甯城裏露面,原來是做得這好大事?”
“去歲時害了個吐血病,我的身體大不如前。趁着眼下還有幾分精神布置,爲江甯也爲朝廷除一害,也是小弟應盡之責。範兄是個聰明人,如果用心去查,這件事多半逃不過你的耳目。小弟隻能求範兄高擡貴手,做一回太平縣令,于這件事不要過多參與。”
“這是自然。上元縣衙門哪裏敢去壞刑部的事?如果有什麽需要上元縣配合的,元定兄隻管開口,小弟自當一諾無辭。”
“退思客氣了。說來慚愧,這次的事還真不是刑部的事。因爲如果以刑部名義調查,隻怕事情剛開個頭,那面就對我們的全盤布置都掌握清楚,接下來自然就是不了了之。請相信小弟,那人的手段高明,自有的是辦法把調查變成一場笑話。所以整件事就是小弟以布衣之身,用自己的幾個親信在做。他們随時都可能遭遇不測,從官府裏又得不到什麽助力,刑部的公人非但不是他們的幫手,反倒可能是他們的敵人。所以上元縣這邊,我也是不敢用人,誰也沒法确定那人的手伸到了哪裏,又掌握了誰的關系。”
範進心裏對于劉勘之的評價又高了幾分,或許自己這輩子也達不到他的境界。用自己的私人手下去查公事,如果易地而處,自己肯定不會這麽做。有這個時間不管是參加文會,還是找女孩子聊天不是很好?不管那人多兇殘,也不會沒事找事和刑部尚書家的公子爲難。
但是他這樣的爲人,也注定沒時間多陪妻子,不會花心思讨妻子喜歡。從這個角度看,或許自己更适合成家,他更适合立業。
心裏想着這些,範進口中說道:“元定兄如此說,我便知道該怎麽做了。但是既然做戲,就要做全套。市面可以不亂,但是我也要做一些事證明自己是在發火,否則那邊也是瞞不過去。這件事不是顧家人做的,我也隻能當成顧家人做的。再說此地的管事,也就是我們上元七位總糧長之一,那位顧大管家身上也不幹淨。”
“顧老世伯說了,一二害群之馬,自應請官府代爲懲處。隻希望念在他多年爲顧家奔走份上,手下留情就好。”
“我盡量,但前提是他要說實話。其次,我接下來要做的事,希望顧家配合。至于銀兩賠償就不必了,自東橋先生下世,顧家已經有幾十年沒出過一個做官的子弟,開支又大,就不必用銀兩了。”
見範進答應的痛快,劉勘之長出口氣,“幸不辱命。今晚月色正好,你我三人同飲幾杯以做慶賀,不知範兄意下如何?”
“求之不得。”
有人送來了酒,三人心情不同,一樣的瓊漿便有百般的味道。範進與劉勘之借着酒即興賦詩聯句,顧實則是一言不發,隻低頭喝酒。就在兩人正在興頭的當口,顧實忽然沒頭沒腦地說了句:“範進!我……要定親了。”
“哦。那恭喜了。”範進無所謂的應了一聲,然後繼續與劉勘之進行聯句遊戲,顧實在說完這句話之後,似乎也卸下了一個沉重的包袱,加入了這場聯句遊戲中。範進原諒了顧家,顧實也原諒了範進,這個夜晚看上去是那麽美好。隻是越來越悶熱的天氣,破壞了這如詩美景。風不吹,蟬不叫,一股巨大的能量就在沉默中緩慢積蓄。
江甯,楊家。
羅武作爲護院首領,被主家賞了三間房子。就在楊家大宅比鄰處,也屬于楊家物業。雖然房間矮小,但是羅武向來将之看做最珍貴的财産,不管怎麽說,這也是自己在江甯這座大城市裏奮鬥的證明。
人來人往。
往日很平靜的小院,在這個夜晚格外熱鬧。門首的紅喜字依舊在,可此時已經被白布覆蓋。幾個女子的哭聲從房間裏傳出來,有人大叫着胭脂姐的名字,哭得撕心裂肺。
羅武站在院子裏,胡須沒有修剪,胡亂生長着,看着就很邋遢。身上已經幾日不曾洗澡,身上滿是汗臭,迎着風就能聞到。他雖然武藝高強,但是性子忠厚到偏于懦弱的地步,爲了維護主家,他可以與任何強人搏殺。要是有人欺負到他頭上,他反倒是以退讓爲主,甚至被酒醉的人打上幾拳,都不會還擊躲閃。
可是今晚,他那雙平日看上去很是友善乃至有些遲鈍的眼神,漸漸變得猙獰可怖。在月色籠罩下,他身上似乎正在發生着某種變化,這種變化從外觀上看不出來,但是與他近在咫尺的那個小厮,隻覺得周身汗毛都要炸開,仿佛站在身邊的不再是往日那個憨厚樸實的羅鼻頭,而是一頭極兇猛的野獸,随時可能把自己撕成碎塊。
這是一向跟在楊世達身邊的小厮,因爲精明幹練,算得上親信那一級别。他也是楊家家生奴,也是阿鼻中人,跟着家裏一起入了烏龍會。
“鼻頭……胭脂姐對我很好的,她的死我也很難過。但是你……一定要保重身體啊……二爺那邊怕是還要叫我,在這裏待久了不好……”
羅武隻看了他一眼,那如刀目光将小厮後面的話都斬斷了。過了好一陣,羅武才開了口。他的聲音平時就不算好聽,現在聽來就有些嘶啞了。
“胭脂不喜歡我,這點從成親的那天我就知道。她喜歡的是書生,不是我這種老粗,但是老夫人發話,她不能不聽,何況又是爲老太爺沖喜。和我成親的那一晚,她偷偷在哭,我看到了,但假裝還在睡覺,因爲我嘴笨,不知道該怎麽說。這段日子她很委屈,因爲她不喜歡我,我雖然變着方對她好,她也努力裝出笑臉,但每天晚上沒人的時候她都會去哭。她去伺候老太爺,就是因爲不想和我同房,這些我都知道。但是我不在乎,我隻知道她是我的老婆,隻要我一直對她好下去,她早晚有一天會回心轉意。可是……現在沒機會了。”
“鼻頭……會有的,二爺說會給你找個丫鬟……”
“我隻要胭脂,隻要我的老婆!”羅武的聲音冰冷,讓這小厮身子哆嗦了一下,不敢再說話。他看着小厮問道:“你一直跟在二爺身邊,他到哪裏你到哪裏,什麽事都瞞不過你的耳目。我要搞清楚,胭脂好端端一個人,爲什麽會溺水?”
“這……這我不知道啊。”
羅武的手握成了拳,又重複了一遍方才的問題。望着他的模樣,聽着他身上骨節爆響,小厮搖着頭,再三表示着自己不能說,可是在那目光注視下,又像洩了氣的皮球,最終屈服了。
“是那天在倉庫……胭脂姐幫二爺去清點象牙,怕下面人不用心,把好東西放壞了。二爺去了之後,看着胭脂姐的背影發了好一陣呆,說什麽早怎麽沒發現什麽的。然後就過去和胭脂姐說話,接着就要胭脂姐陪他去查别的倉庫。查到中午時,就讓胭脂姐陪他吃飯。早知道就不該去那條船上吃,也不該讓二爺喝酒的。你也知道的,二爺的酒量不大,人一喝醉了,哪裏還有個準數。再說二爺過去在府裏就和丫鬟們玩鬧,隻是不曾和胭脂姐鬧過笑話。過去兩人一直很客氣,這是第一遭……誰也想不到,就這麽一回,胭脂姐居然投了水。”
羅武臉上的肌肉輕微抽搐着,“二爺不是……不行麽?”
“黃繼恩給拿的秘方,說是很有用的仙丹。他卻不曾說那藥是忌酒的,一喝了酒人就沒了常性。二爺就是吃了這藥的虧,往日多好的一個人,藥性一發就顧不得。我去勸還被打了一巴掌趕出去呢。其實二爺事後也後悔的很,背後一直說自己不是人,說黃繼恩害他,給了他不該喝的藥。也沒想到胭脂姐性子這麽烈,丫鬟成了親,也是主家床上人,伺候主人一次也沒什麽大不了。咱家機戶的老婆女兒,被二爺搞上手不知多少,胭脂姐居然爲這事自盡,這也是想不到的。”
“胭脂死前……可曾說過什麽?”
“這……我真不知道啊。就是一開始二爺撕她衣服的時候,她在喊鼻頭的名字,讓鼻頭救她……鼻頭,你也别怪二爺啊,他也是被藥拿的沒了常性……”
羅武道:“我知道了,你别擔心什麽。我跟你一樣,都是做阿鼻的,難道還能對主人不敬?不過就是求個真相,别讓你胭脂姐做個糊塗鬼就是了。好了,你回去吧,免得二爺找不到你。我要給你胭脂姐辦喪事,就不招呼你了。”
這時的羅武又變成了平日那副模樣,老實本分,又有些懦弱。仿佛方才的那副模樣隻是個幻覺,從不曾出現過。但方才那副樣子在小厮心頭萦繞不去,久久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