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莊園門外,十數名公人手持棍棒如臨大敵,而在他們身邊,八個身強力壯的武士怒目橫眉地看着對面。隻那一副兇神的模樣,就足以吓退大多數訪客,讓人不敢上前半步。
這是魏國公府的家生奴仆,随着軍隊操演武藝,本領高強自身又有一定地位,動手不考慮後果。放眼江甯敢招惹他們的人不多,通常而言,看到他們,就知道該躲着走。
在庭院對面,幾座臨時的涼棚已經搭起來,身穿青衣的仆役持蒲扇爲自家主人打扇,有人在遠處升起了火,搭建了簡易的竈台煮茶。那些衣冠楚楚年齡不一的太面人物都在涼棚下坐着納涼,享受着仆人的服務之餘,依舊不住地罵着手下人沒用,動作太緩慢。
他們全都伸長了脖子,向着小院看去,恨不得透過院牆,看到裏面情形。一些人愁眉苦臉唉聲歎氣,也有些人默不作聲,不知道在考慮些什麽。
過不多時,院門開了,以四品知府緻仕的仕林前輩徐乃應被人送了走出來。在門首隻寒暄幾句,随手便關上了門。
徐乃應今年已經五十幾歲,身體又較爲肥胖,夏季對他來說本就是折磨。加上心情的原因邊走邊出汗,等來到涼棚時,衣服都要被汗打透了。
不用問結果,隻看他的臉色就知道,談判的并不順利。有人問道:“老黃堂,事情談得如何?範大尹到底是什麽想法,是願意息事甯人,還是非要鬧個天翻地覆?”
徐乃應搖搖頭,一邊擦汗一邊找水喝。仆人說是茶還未煮好,便吃了他一記耳光。雖然是五十幾歲的人,手上還有點氣力打得仆人臉上瞬間起了巴掌印。
“沒用的蠢物,要你們是幹什麽吃的?沒看出老爺現在口渴得很?隻管拿水來,開不開沒什麽關系,隻是涼水都行。”
一口氣喝了幾杯涼水,徐乃應沉沉氣,朝幾人道:“說句不怕你們笑話的,我都沒見到範老爺,讓六小姐就給擋駕了。有她橫着,誰又見得到人?”
“這……六小姐也在?範進一個大男人,六小姐在這算怎麽回事啊。”
“都什麽時候了,你還關心那些做什麽。關鍵是六小姐怎麽說啊?”
徐乃應搖搖頭,“六小姐的意思是,這件事不能就這麽算了,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找出幕後指使。她已經給家裏寫信,要加派人手,全力調查了。真是的,好生生怎麽來了這麽一場禍事,這下咱們道德鄉怕是有難了。”
幾個鄉紳都搖着頭,神情很是有些無奈。對于發生在鄉下的一切,都表示莫名其妙。
範進下鄉的招牌是視察各鄉社學,尤其張居正罷免講學後,大的書院全都被關閉,鄉下小地方的私人書院,往往還開着。尤其東南地區文風興盛社學蜂起,鄉下地方誰管你張居正說過什麽。知縣的工作裏本就包含文教,視察學校順帶檢查關停民間講學場所的借口無可厚非。但大家沒人是傻子,誰都猜的出,範進視察學校是假,借機納涼消暑是真。
鄉下有山有水總歸比城裏涼快,到這裏納涼是個不錯選擇。大明的官員夏天沒有休息日,可是做官的自身就是繩墨執行人,自然知道該如何從規章制度裏找到漏洞。打着視察學校名目,到鄉下各村莊大吃特吃一頓,再胡亂找兩倒黴學校處理一下,就足以完成任務。這樣的手段之前也有人用過,倒是不算新鮮。何況與範進同行的還是魏國公府小姐,兩人先去的地方又是鍾山徐家的祖墳,就更像是陪女孩子出來約會,沒人當一回事。
直到道德鄉的糧長也是上元七區乙字區的總糧長顧壽山火燒火燎地找到各位鄉紳頭上問計,大家才知道範進這次出來,并不隻是遊玩納涼那麽簡單。夏糧剛剛征收完畢,他就是要趁着這個時候,徹底重查夏糧征收中的私弊。爲防萬一,甚至沒有動用公人,而是由徐家找了錦衣衛。
好在顧壽山是息園顧家的人,在錦衣衛裏也有關系。這邊剛一查他,那邊就送來了消息,讓他多加謹慎。
夏糧裏的私弊,大家心裏都有數,尤其一條鞭法在江甯實行的早,鄉紳們對裏面的私弊掌握的多,都知道怎麽鑽空子。今年夏糧裏的窟窿,各家都有份參與,如果被查出來,多少都會有些麻煩。再說那位平素交情莫逆的管糧食官要因爲這種事翻船,以後誰還跟自己合作?是以不管怎樣,這事必須壓下去。
收錢的時候人人有份,現在出了事,大家誰也别想跑,都得跟着想辦法解決。按徐乃應的想法,各家湊出一筆錢賄賂範進,再按着規矩,每年撥出一筆常例來給他。除此以外,再找個漂亮的女人陪他幾個晚上,就什麽都能解決。自己在知府任上時,這樣的事做得多了,保證不會出問題。
可是顧壽山卻有些擔心範進獅子大張口,這種出身寒門,又得宰相青睐的小子,最容易不知天高地厚,搞不好要一個大數目,怕是給不起。與其軟做不如硬做,從鄉下買出幾個死命之人,拿把刀吓唬他一下。讓縣官知道鄉下不比城裏,自己逃回城就是。
就在兩方商議着到底是該軟做還是該硬做的時候,範進遇刺受傷的消息就傳開來,随後整個事就失控了。
即便是最爲激進的顧壽山,都沒想過要買殺手行刺。殺官形同造反,何況是張居正的準女婿,殺了他不是自己嫌命長。衆人試圖找出是誰這麽白癡,居然鬧到請殺手的地步。大家互相指責了半天,刺客沒找到,自己内部倒發生了積累分歧。現在道德鄉的鄉紳們貌合神離,不少人心裏,都有着自己的算盤。
内部的事是一回事,外部的事怎麽解決,就是另外一回事。範進身份不是普通縣令可比,何況還有六小姐随行。派幾個人吓唬他,還能說是他犯了衆怒,派殺手這事那可是官場忌諱,張居正知道,絕對不會輕饒。
是以在找指使者之前,最重要的是先安撫範進的情緒。各位有功名或是從官身緻仕的紳士輪番登門遊說,既是自辨,也是請範進息怒。都表示那刺客跟自己無關,自己都是體面缙紳,哪能幹那種下作之事。可具體是誰做的,又說不出個所以然。
從行刺到結束,大家都是聽到謠言,沒人見過真相。至于範進傷的怎麽樣,刺客又如何,也沒人知道。想見範進的,全都被擋了駕,連人都見不到。雖然江甯這地方緻仕的大佬多,可是這事明顯是範進占理,别人又怎麽說話?何況魏國公家六小姐給範進站台,緻仕官員也好,文壇名宿也罷,能惹得起這混蛋國公的實在太少。
這事裏最有嫌疑的就是顧壽山。首先他是總糧長,賄賂管糧官克扣夏糧的事,他是第一責任人。其次就是他是顧家的人,就是顧實顧守拙那個顧家,顧實差點成了宰相女婿,但是被範進截胡,其家族懷恨在心,買兇行刺範進……看上去能夠自圓其說,從做案動機上完全解釋的通。
鄉紳們嘴上不說什麽,但心裏大概都有默契,準備讓顧壽山當一回背鍋俠。可是這事總得見到範進,才能繼續談,現在連人都見不到還談個鬼。
徐乃應是道德鄉活人裏面,官職最高的一個,連他都被擋了駕,其他人隻怕更沒辦法。幾人長籲短歎,抱怨着不知哪個冒失鬼行此下策,連買兇殺官的事都敢做,要是被查出來,非剝了他的皮不可。另一方面,就得考慮眼下這關怎麽過。
徐乃應忽然眼前一亮,“各位兄台,據我所知守拙似乎從京城已經回鄉,好象還沒什麽事做。不如大家請他出面與範進談一談,不管怎麽說,兩人在京裏總有一面之交,或許他出面最合适……”
院落上房内,藥香四溢。徐六皺着眉頭道:“姐夫明明沒受傷,爲什麽搞一屋子藥味,難聞死了。”
正坐在黃花梨太師椅上,拿着折扇擺造型的範進,用扇子做了個敲頭的姿勢,“六妹一個聰明人,怎麽這時候又糊塗了?做戲就得做全套,半途而廢,算得什麽好手段?我就是不能讓他們看出我受傷沒受傷,等到有攔不住的人進了房間,隻一聞到藥味,就還是搞不清楚我的情況。這也是障眼法的一部分。”
徐六聽的不住點頭,眼神裏滿是崇拜之意:姐夫最厲害,姐夫最棒。
她想着幾天前那個晚上,姐夫和她正在庭院裏散步時,刺客突然出現。也是承平日久,人都沒考慮過在江甯附近會遇到刺客敢殺朝廷命官,因此防衛上有些疏漏。雖然有鳳鳴歧這等大高手壓陣,不至于真吃了虧去。可假設沒有範進拼命擋在前面,與那幾個刺客搏鬥,徐六也不能保證自己不會受傷。
一想到姐夫赤手空拳迎向幾口單刀,把自己保護在身後的場景,徐六的心就跳得莫名快些,那些自己構思的故事,漸漸凝結成了實體影象,在眼前不挺閃現。臉不由自主地羞紅,望着範進的目光裏除了崇拜仰慕,還多些别的東西。
範進道:“我不算最厲害,派刺客的人才是真正的厲害。幾個刺客武藝不錯,手法也比較利落,看着就是專業人士,不是鄉下土财主能接觸到的人。幾個人被捉後就自盡了,剩的那個活口居然說是黔國公出錢雇的他們。一般人幾乎就上了他們的當!”
徐六想起審訊的内容,也恨恨地握起了拳頭。“我舅舅還沒到江甯,這事怎麽就成了他做的。再說舅父他老人家是朝廷命官,哪裏會做如此下作之事?肯定是有人栽贓陷害。”
範進也道:“黔國公爲人如何我不做評論,但我相信,他要是想殺我的話,一定不會選擇這麽粗糙的手段。買幾個刀客刺我,還不如用毒箭,黔國公用這個熟練的很,對付我綽綽有餘。我相信此事和黔國公無關,估計幕後主使是派人冒充黔國公的門下雇兇,甚至故意帶出一些雲南的習慣誤導他們,一旦被捉就能誤導官府。那人也不指望這幾個人真能把我殺了,他或他們所求的是讓我向黔國公發難,近而在江甯鬧出一場是非來。”
“那這是非對他們有什麽好處?”
“問的好!我想這是非最大的好處就在于,朝廷的注意力會被是非吸引,而不再注意他。而他可以趁機改正過錯,或是挖一個更大的窟窿跑路。不管走哪條路,他都需要時間,而要争取這個時間,就得讓市面亂起來。這次行刺的機會選的很好,我如果在道德鄉遇刺,最大的懷疑目标是顧家。即使這幾個刺客被捉,也隻會供出黔國公。那麽不管我是死是活,對他而言,都能達到目的。惟一能讓他徒勞無功的,就是我壓根不上當。”
“是啊,那個壞蛋這回注定白費心思,姐夫這麽聰明,怎麽會上他的當!活該他白費心機!姐夫,這個壞人是誰,你是不是已經知道了?”
“嗯,算是有個方向,但證據不完整,現在說出來也沒用,動不了他。”
徐六道:“那你告訴我啊,我讓爹爹把他抓起來打,不怕他不招。”
範進笑着起身,“六妹不必操心了,這事我自有分寸,六妹好生歇着就好。一會我陪你下棋。”
“真是的,姐夫總是拿我當小孩子。”徐六郁悶地搖搖頭,又有些郁悶。自己好找的錦衣衛,結果轉頭消息就走漏了,如此沒用,也難怪姐夫把自己當小孩子。早晚有一天,要做一件漂亮事姐夫知道,自己不是沒用的人。姐姐能爲他做的,自己都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