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她帶頭,其他人就也不好出去。好在這年月大戶人家裏,也有不少是類似的做派,商家将貨物拿進來,任範家人挑選,最後卻都由徐六付帳。
碼頭上,範進将母親送上船,陪母親說着話,胡二則一臉懊喪地看着姐姐,小聲抱怨着,“要是爹在,那廚娘包準飛不出我手。你這姐姐好無用處,這幾個晚上,姐夫怕是陪黑寡婦比陪你的時間還多些。娘教你的都忘了?你得會哭會鬧會撒潑啊,這些都不會,我怎麽辦?”
胡大姐兒低着頭,任弟弟抱怨一語不發,等到梁盼弟一招呼她,便立刻跑向艙裏,臨到進艙時才回頭對胡二道:“你要聽姐夫的話,否則的話,進哥教訓你,我也是沒話說的。乖了。”
船隻解纜起程,範進望着漸漸遠去的船影,回想着母親的老态,心中暗自感傷。他看的出母親對自己的眷戀與不舍,想要一家人在一起生活,但是又怕誤了自己前程,把這種想法藏在心裏不說。如果可以的話,他其實很想把母親留在縣衙裏,一家人依舊生活在一處。畢竟這麽一個上了年歲的老人,以時下的平均壽命,還有幾年能活誰也猜不出。
可是張居正的邀請不容拒絕,母親明明不習慣北方的生活和氣候,但是爲了自己的婚事,也要咬牙北上。一念及此,不由又對張居正的安排頗有些不滿。想要許親的方法多了,何以非選這一條。
回去路上他的臉色不大好看,一幹範家新近衙役也就不敢多說話。這幾天裏他們已經領到了自己的公服,開始接受衙役培訓。一方面是鳴鳳镖行的武師教授基本的拳術技巧,一方面是幾個書辦教他們衙門裏的規章制度。
這些莊稼人裏有些在家鄉練過武,身上有些根基,其他人長年從事體力勞動,身體素質總歸比普通人要好,練拳的門檻比普通人要低。其學習的也是經過鳳鳴歧改造之後,簡單易學且頗有威力的擒拿手以及摔跤技巧,适合近身肉搏纏鬥,對公人而言極是适合。
幾日裏操練當然變不成高手,但是做捕快的基本素質和體能,已經勉強具備。從身體素質上看,他們即使比不了那些年輕力壯的衙役,對對付普通的小偷小摸已經足夠。其真正的難處,在于規章制度的教授,以及對紀律的遵守。
這些來自廣東的鄉農,不管姓範還是姓胡,能被安排到公人裏,就自認高人一等。在班房裏全都趾高氣揚,不把其他人放在眼裏,也隻是對張鐵臂略有些忌憚。這種情況下,範進定的那些規章制度,他們既懶得背,也不大願意遵守。
這些制度其實在眼下的時代,絕對可以算做超前。即便是尚懷忠這種徹底忠玉範進的鐵杆,都覺得某些要求過高,超出當下捕快的接受範圍。但是範進恩威并施,又有檢校役存在,這些人也不敢明着出來唱反調。
連這種老公門都應付不起,這幫新捕快就更覺得這些制度匪夷所思。他們中有人進過城,見過捕快模樣,在心目中認定這是個耀武揚威,爲所欲爲,可以發家緻富順帶解決自己終身大事的偉大職業。現在聽到這些規章制度,都覺得莫名其妙,随即就是不以爲然。自家親戚做了縣令,制度就和自己無關。
胡二這種在衙門裏當過差的被一幫人尊爲專家,他也就拿出專家樣子,不管那些制度隻關心開鎖錢、買鞋錢、辦案錢、遞狀錢等等錢财怎麽分法。等張鐵臂說起自範進爲縣令之後,這些衙役的陋規常例全都廢除之後,他幾乎要跳起來,二話不說就跑向二堂。
“姐夫,你瘋了!”胡二已經顧不上傷口疼,口沫橫飛地指摘着範進的錯誤。在他看來,自己姐夫純粹就是個什麽都不懂的外行,喪心病狂地對捕快這個群體實施迫害。
“你叫範進,不叫海瑞,怎麽行事像極了那個蠢材?我爹爹倒了八輩子黴,才到你家爲奴。我姐姐也是活該的瞎眼,居然要你做老公。你腦子裏裝了些什麽,是不是讀書讀傻了!這些都是捕快的财路,你把财路都斷了,讓捕快們怎麽活?就靠衙門發那兩個工食錢,怎麽養家糊口?再說衙役子弟不許科舉,大家每天風來雨去,壞了自己子弟的前程圖的什麽?還不就是賺錢麽?咱們廣州一個衙役每年也有幾百兩銀子入帳,江甯也不比廣州差,在這裏當捕快,不也是爲了發财?你現在把這些好處都給免了,這捕快還有什麽意思?”
新科二甲傳胪,又是張居正準女婿,在大明官場裏,即使是品級遠比範進高的大臣見了他也要給幾分面子。大家立場或許有差異,但是能指着鼻子對他大喊大叫的,卻沒有幾個。
連馮邦甯都親手揍過,眼下卻被鄉下來的小舅子指着鼻子數落,範進心裏不由感到一陣好笑。或許這就是人情社會的魅力所在。
他看看胡二,神色如常。“哦?那你覺得該如何?”
“那還用說,自然是把這些錢重新恢複啊。哪怕其他人不恢複,我也要恢複啊。我爹隻有我這一個仔啊,當然是要我發财,好給他老人家争面子。我姐姐從小就對你好,從家裏不知偷了多少錢财來周濟你,一個大姑娘沒名分就肯陪你睡,害得自己不能嫁人。若不是跟了你啊,她早就可以嫁個好人家我也能沾些好處。如今我混成這副樣子,都怪她不肯幫我,你現在發達了,不能忘恩負義。”
範進并沒發怒,隻冷笑兩聲。“是你一個人這麽想,還是所有人都這麽想?”
“那些人怎麽想跟我有什麽關系啊?他們又不是你的親戚,也不曾與你是鄉親,何必管他們死活。範家莊來的人,都是這個意思了。大家好好的田不種,生意不做,跑到江甯這麽遠的地方來跟你,圖什麽?還不是爲的發财?你把大家财路斷了,讓我們喝西北風啊?”
“你很想發财?那好,我給你一個機會。從今天開始,你跟張鐵臂那一隊去巡街,至于能不能發财,看你自己的本事。”
範進對胡二的咆哮沒做正面回應,反倒是安排這些人出巡。胡二雖然幾天前剛被範進砸破了頭,此時卻依舊覺得自己是個勝利者。一家人總歸是一家人,本事再大,也對自己家的親戚宗族沒辦法。胡二正是在廣州城裏聽過類似的消息,才敢吃定了範進。事實上如果不是忌憚範家内宅那些強橫的女镖師,他都想摸進内宅,先把那小廚娘睡了再說,就不信姐夫能爲這事跟自己決裂?自己姐姐可是把姑娘身子給了他,就沖這一條,也該對自己好些。
滿懷着發财的憧憬,次日一早,胡二便随同張鐵臂以及一名公人開始巡街。除了他以外,所有留在江甯的範家人,差不多都得到了同樣的差遣,分别由一到兩名公人帶着,上街巡邏。
張鐵臂走南闖北,口音很雜,于廣東話能聽能說,因此與胡二交涉無礙。之前他就奉範進的命令恐吓過胡二一次,胡二對他多少也有些忌憚。畢竟這種江湖人不同良民,惹翻了他一劍殺人逃之夭夭也是沒辦法。是以他說話時還是盡量讨好,向張鐵臂介紹着自己姐姐與範進何等要好,範進又虧欠了自己家多少。
他們巡邏的地段乃是江甯的大市,是整個城市商業最爲發達的區域之一,亦是江甯、上元兩縣的分界。大街以石闆鋪地,一座座店鋪都是上好瓦房,氣派十足。各行鋪面一應俱全,一眼望過去也看不到頭。
街上行人往來如織,男女老少皆有。胡二嬉笑着朝着幾個女人走過去,見她們并不害怕,反倒是朝自己笑,膽子就越發壯。朝張鐵臂道:“張大哥啊,你看她們對我笑呢,是不是對我動心啊。小弟對你們江甯的地理風土不熟,還得請教張大哥,她們是不是做那個的?”
“莫亂講了。那都是良家婦女。她們隻知道你是上元捕快,所以就不怕你。範大老爺在上元時間雖然不長,但是做了很多好事,是有名的青天大老爺。我們這些衙役不敢亂來,老百姓喜歡我們,也就不會怕。你看,那邊的捕快過來,她們跑得比見鬼還快啊。”
果然,對面也有幾個穿公服的過來,幾個女子就神色匆匆地低頭而行,還主動向着張鐵臂這邊走。張鐵臂朝自己的伴當使個眼色,兩人并排着組成人牆,擋住對面捕快視線。寒暄兩句,分屬不同縣的公人,各自朝前幾步,卻在即将接觸時轉身,将背影留給對方。大家都對管界很敏感,誰也不會随便踏入他人的地盤,這是大忌。
胡二這時嘴上咬着一個肉包子走過來,不解道:“江甯這裏的老百姓是不是傻的,我拿他幾個肉包子吃,他怎麽也不拿常例錢給我?這一片不是你們的管片麽?這些人做生意不用付錢的?”
張鐵臂朝伴當使個眼色,那衙役搖着頭跑到賣包子的老闆那裏交涉,老闆先是搖頭賠笑,但最後還是被迫收下了幾個銅闆。張鐵臂沉着臉道:“大老爺定的規矩,捕快不許白拿百姓任何東西,商人也是一樣。他們擺攤是交過稅的,捕快保他們生意不受人騷擾,這是應盡的責任,沒資格要錢。若是被發現拿人家東西或是勒索常例,要杖四十驅出衙門永不錄用。即便是百姓主動送來飲食,也必須付款,這是衙門裏培訓的時候就講過的,你看來并沒好好聽課你欠這兄弟的包子錢,我替你還了。下次再吃東西,自己付帳。”
胡二讪笑着,“不會吧?這樣做捕快還有什麽意思?張大哥也是跑過江湖的,你見過有這麽窩囊的捕快沒有?”
這時卻見那付錢的捕快又被個老婦人叫住,兩下聊了兩句什麽,那捕快就朝張鐵臂道:“這個婆婆不記得回家的路了!”
張鐵臂連忙走過去,端詳了老婦人幾眼道:“我看她像是崇善坊那邊的人,我在那裏好象是見過她。再說你看她這個年紀,不可能離家太遠,你把人帶過去問問,應該能找到家。”
胡二目瞪口呆道:“張大哥,那老婦人穿的破破爛爛的,不像很有錢的樣子,送她回去……怕是白跑一趟。”
“又不是爲了要謝禮,而是我們捕快的職責就是解人危難。江甯這裏治安不錯,沒有那麽多江洋大盜給你抓。捕快最該做的事,就是爲老百姓解決難題。所以範大老爺立了規矩,捕快有義務幫百姓解決困厄,送這種腦子不清爽的百姓回家,是我們的差,不做要受罰。”
張鐵臂語氣嚴肅,“我走過江湖,見過很多地方的人對捕快是什麽态度。我們能讓百姓如此擁戴,是範大老爺一步一步走出來的,也是大家流血流汗拼出來的。我剛來時,跑壞了幾雙靴子,每天從早到晚,就爲了搞清自己的管境,認清管的熱。你初來乍到,不必要認那麽多,隻要把你巡的街認清就好。還有管好自己的手,别壞了我們好不容易賺來的名聲。有件事你或許不知道,範大老爺前段時間跟馮保的侄子争鬥,衙門外站死了十幾個馮賊的手下。至于打傷打殘的就更多一些。馮邦甯現在住的地方,離咱巡街的地方不遠,大概幾裏路吧。如果你亂來的話,我把你丢到那邊,再喊一聲範進的小舅子在這裏,到時候看看你會怎麽樣。”
胡二問道:“馮保……誰啊?”
“萬歲身邊的親信太監,管東廠的。”
胡二先是愣了愣,随即臉上的笑容漸漸凍結,沒,猛地像隻中了箭的兔子一樣,撒腿就向衙門跑,邊跑邊用家鄉的土話咒罵着範進,詛咒他不得好死。
一口氣跑回了衙門,正趕上城裏幾位士紳來拜見範進,他自然就沒法進去。這幾個士紳所談的事情還頗又占時間,一時三刻談不完,他便隻好在那裏等。過了一陣子,幾組巡街捕快已經回來,幾個随同巡街的範家人與捕快的關系也近便了些,坐在那裏也有幾句話聊。
胡二拉過一個人問道:“看你笑的這麽開心,這一趟一定收了不少吧?”
“錢?沒啊,一文錢也沒見到。但是跟你講,比賺了錢開心多了。我現在真喜歡上做捕快這行了,這趟街沒有白巡,還有女孩子沖我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