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不管怎樣,那女子總算有些姿色,于胡二而言,也算是有了個家室。這回這婦人也随着他一起來江甯,按着胡大姐說法他不想進京,隻想留在姐夫身邊做事,最好還能當個衙役,發筆橫财。
本來範進琢磨着,看在胡大姐份上會給他個差役當當,可是不想他居然看上了鄭婵。想來也不奇怪,畢竟鄭婵的姿色遠在胡二自己的老婆之上,更重要的是,她現在的身份很尴尬。最多算是通房大丫頭,發賣送人都是尋常事,在當下的社會環境而言,胡二的要求也不能算是有多過分,其性質大概類似于找姐夫要些錢花,或是要頭牲口……
範進強忍着一拳轟在他臉上的沖動,隻教育着他要專心家庭,對得起自己娘子。胡二卻嬉笑着道:
“小弟一來,就看上那女子了,那腰那P股……我也知道姐夫舍不得,不過我那渾家也是好手段的,雖然模樣不及她,可是也是個極本事的婦人,到時候姐夫便知其妙處。等過日若是姐夫真的覺得不合适再換回來就是了。”
範進的眉頭挑了挑,手握成拳又舒張開來,反複幾次。“胡二,在你眼裏,妻妾便可如此輕賤?你這樣的人,如何在我手下做衙役?我又怎麽信得過,讓你去巡視街道?”
胡二一笑,“姐夫說笑了。小弟好歹也托姐夫的福,在衙門裏混過幾日,如何不知這裏面關竅?巡街捕盜,那是頂沒本事差役才做的事。小弟乃是姐夫至親,怎能做那些勾當?自是要替姐夫分憂,做大事才對。千裏做官爲的吃穿,小弟知道姐夫是讀書人,要做清官,要積善功。可是一家老小也得吃飯,這賺錢的差事小弟一力擔承。這江甯遍地黃金,姐夫又有國公府的路子,三年之内,小弟保管給姐夫賺他幾千兩銀子,再收用幾十個婦人。那小廚娘到時候姐夫也享用不過來,不若就賞了小弟……”
“滾!”
忍無可忍的範進将一隻茶杯丢下來,砸得胡二弟怪叫一聲,捂着臉沒命向外逃去。範進沉着臉吩咐了張鐵臂一會去吓一吓胡二,不讓他亂來。張鐵臂出自江湖,又和胡二不熟,做這種事最合适不過。
他倒不怕胡二做出夜襲之類的事來。随着母親來的那些婆子裏,有一些其實是林海珊部下女兵。打發她們同行,就是保護範母安全,現在在後宅,同樣起保镖作用。除了她們,後宅裏還有鳳四的幾個女弟子。那些女人雖然個個腰粗體壯,貌若無鹽,長了胡子就是男人。但是武藝确實高明,胡二如果想來夜襲,注定要倒黴。
可問題是,胡二不隻是一個人的問題,他的問題代表着眼下範家整體的訴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眼下整個範家都有吃大戶的嫌疑,讓範進頗爲頭疼。
那種一心爲公不謀私利的家族不是沒有,但是顯然範家不是。他們與時下大多數家族一樣,追求的是實利。用金錢資源堆出一個進士來,爲的就是給家族回饋好處。
除了免稅免役再有經商時可以獲得優惠外,給子弟謀求前程,索取重要崗位都是極爲正當的訴求,不用藏着掖着,光明正大就可以提。你是這個村子走出去的,現在你發達了,就有義務回報整個村莊,這是你的使命。
按照村裏人的看法,範進眼下發達,就該給鄉親想辦法。胡二這種算是比較極端的不提,其他人的要求也未必簡單到哪裏去。範志文,範志良要監生身份,需要範進想辦法。其他子弟有的是要進京,從京裏找路子。有一些就想留在江甯,守着這花花世界發财。
像是昨天士紳送來的禮物,今天就有不少人上門來要,或光明正大,或拐彎抹角,意思都是一個。你範進發财了不能不管鄉親,當初全村人節衣縮食供你念書,你現在的一切,就都有我們的股份,理當給予回報。
這年月有些清正官員被鄉親逼到走投無路辭官,就是因爲他那點收益根本滿足不了親戚的需索。可是如果拒絕,又會在社會評價裏落下惡名,認爲是無情無義之人,不配爲官。這就是當下的畸形價值所在,範進也逆轉不了。
他沒有上堂辦公,而是轉到了倉庫那裏,一群女人正想要去看看昨天送來的綢緞,又被梁盼弟帶着幾個盲女以及粗壯婆子擋駕。兩下拿土話對罵,吵得雞飛狗跳。梁盼弟一條腿在地上,另一條腿踩着桌面,手指着眼前一群女人舌戰八方,拿出碼頭罵架的手段,一幫婦人居然罵不過她一個。想要講打也知她手段高明,大家齊上也無好處,隻好指桑罵槐地罵着搔貨不要臉之類,等看到範進過來才悻悻離去。
幾個盲女都來與範進見禮,她們雖然看不見,卻聽的出範進的腳步聲。幾個女人裏有兩個已經嫁人,最漂亮的阿巧,卻依舊還是單身。固然明知道自己追求的東西是鏡花水月,但總有癡人願意爲此付出一生。
梁盼弟看出範進的不悅,拉着他的手,走進了這臨時的倉房裏。“進仔,我知道你不開心,其實是你在家時,家裏還不曾富貴到這個地步。你是舉人麽,大家都怕你,反倒沒什麽。可是現在你做了大官,眼看還要做宰相女婿,鄉親們就坐不住。這個時候不要點什麽,隻怕以後更不好要。誰都明白,宰相千金臉色難看,跟她要東西,小心被打出來。還是趁着現在,找你多要一些,自己多落住一些。這種事在家裏也遇到很多次了,我就罵她們了,她們打也打不過,罵也罵不赢,也拿我沒辦法。這裏面每一樣東西,都是屬于進仔的,我才不會讓她們随意拿走。”
她的手輕輕拂過那些自己連夜碼放好的綢緞、藥材以及金銀。“一年前,爲了這些東西,我可以殺人。不是開玩笑,而是真的可以拿刀殺人搶錢,這麽大筆數字足夠我動手了。可是現在,它們隻是些禮物而已。如果不是遇到進仔,我現在不是被範通打死,就是被他連累得砍頭,最好不過是在碼頭上賣狗肉。你是我的貴人,我要替你守着這份家業,誰也休想把它們拿走……”
話音未落,她的身子一緊,男人的臂膀已經從後面抱住她,陣陣熱氣噴着她的耳朵,将她的人向前按,梁盼弟的手扶住了那些綢緞。她明白了男人的企圖,有些緊張,又有些羞澀,緊并着雙腿低聲道:
“你不要亂來啊!這是什麽地方,怎麽可以……讓人看到了怎麽辦?你還要……問案……”
男子已經不管不顧地開始需索,她可以感受到他的憤怒與郁悶心情,已經很久不曾見他這麽不開心了。既然他想要這種方式來快樂,自己就該滿足他。不管他是大老爺還是文曲星,在她面前永遠是那個小弟,固執而又有些孩子氣,拽着嫂子不管不顧地索要着糖果。梁盼弟抗拒了片刻,卻終究不忍逆了愛人心意,面紅耳赤地分開雙腿,配合着對方的行動。
空氣中飄蕩着那令人羞澀地味道,梁盼弟既嗔怪又愛憐地看着範進,手輕輕撫着他的臉。
“真可憐。别人都說做官威風八面,誰又知道,做官原來也會這麽辛苦。進仔細吃的苦,他們有幾個人能明白?姐知道你心裏不舒服,明知道他們是一群混帳,卻又不能對他們怎麽樣,這種感覺姐很明白。”
“我就知道三姐對我最好了,其實二姐和肥佬王一起來,我就知道,他們也想要什麽對吧?可是你從來不說……”
“你想到哪裏去了。不過是二姐二姐夫想換個環境,我二姐夫那麽肥,還要什麽好處?再要好處不怕撐死啊?他們敢跟你要什麽,你不要理,我去跟她們談。你姓範他們姓梁,有什麽資格找你要這要那。”
“不,他們要什麽也是應該的。胡二那種混蛋都知道要好處,何況是三姐你的親人。你娘家就隻有這麽一個姐姐姐夫,我怎麽也要關照他們一下。”
梁盼弟卻搖着頭,“如果你關照了他們,就是給自己找麻煩。幫了姓梁的不幫姓範的,這是胳膊肘向外彎,交代不下去啊。其他姓範的人,就會拿這件事當借口向你發難,找你要這要那,沒完沒了。所以啊,幹脆都不要給,我二姐那個人也說不出什麽,最多背後找我吵架或是打架了,沒什麽關系。大不了我拿錢給他們使。你現在剛剛做官,處處要謹慎,免得被同僚看扁,更不能激怒你的老泰山。這些人不是不懂這個道理,隻是爲了自己的好處,沒人在意你的死活。其實按我說,既然他們不在意你,你又何必在意他們?當初大嬸在田裏辛苦的時候,也不見誰來幫一把,大家各家吃各家的米,不過就是在社學裏讀了幾天書,不用拿一輩子的前途去還吧。你這麽聰明,一定懂我的意思,與其爲他們不開心,不如讓他們不開心……”
範進微微一笑,“還是三姐對我好。我其實也有類似念頭,但是自己下不了決斷。你知道的,我這麽做的話,家裏人那關是最難過的,我不怕其他人的看法,隻怕家裏人怕我或是疏遠我。”
梁盼弟在他臉上親了一口,眼神裏滿是寵溺,“我的進仔不管做什麽,我都支持到底。哪怕是殺人放火,也算我一個。其實除了我,阿姑也肯定撐你,她對那些人不滿意很久了,就是身份在那裏,沒有辦法發作罷了。你要是收拾了他們,阿姑不會有什麽話說。至于胡大姐……她倒是可憐的,好在她爹和後娘都不在,你就哄哄她,什麽都好了。她這個人最好對付了,三句好話,就可以搞定。”
範家的親族們都已經起了,有人在四下轉着,有人對着公人捕役指指點點着,還有人則溜到簽押房那邊看人辦公事。貸廳那裏兩個身着公服的女子,很快就吸引了幾個範家子侄的目光,他們招呼了幾個同伴在遠遠的看着,小聲議論着什麽,時而又是一陣不懷好意的笑聲,惹了不少人怒目而視。
範進的召集命令,就在此時傳達下來,所有的範家親屬包括胡二弟這種親戚都被他叫到二堂。幾十人站了一大片,模樣像極了衙役站班。
範志文範志良兩個讀書人,是隊伍裏打頭的,不管到了哪,書生永遠是頭馬,看來範家子弟還沒瘋狂到徹底亂了禮數。範進看看他們,“這裏是江甯,不是村裏,我如今是做官,不是書生。一個縣無數公事等着我,所以我沒時間跟你們多說什麽。你們誰想進京,誰想留在江甯,現在做個決斷,左右分開站。想進京的站左邊想留下的站右邊。大家都是自己人,我交個底,留在這裏的我管,到京裏的歸張家人管。張大小姐跟我成親,也不是嫁到範家做低眉順眼小媳婦而是要做當家的,到時候她要把你們怎麽樣,我沒話說。所以想跟誰,自己做決定。”
人群分開,七成人選了留在江甯,畢竟可以享受縣令親屬待遇。範進心頭暗自冷笑一聲,倒是範家人一貫的短視作風。看來這兩年在鄉下搞了這麽多生意,也沒讓他們眼界開闊到哪裏去。
他點點頭,“那好,去京師的現在可以離開。這幾天好生待在衙門裏哪裏也不要去,如果呆膩了就去船上。誰敢亂來,我打斷誰的腿。不用國法,就用族規。願意留下的,把你們想做什麽,自己能做什麽,說清楚我來看着安排。先說好,六房書吏是朝廷經制,我安排不了。衙役沒有定數,我可以随便來定。文仔,良仔,你們兩個是要讀書的,進國子監麽,這件事我三天以内辦妥,其他人随意吧。”
這些人來自鄉下,基本都沒讀過書,倒也不至于瘋狂到要去當書辦的地步。大部分人選擇的依舊是當捕快,有些人則提出要借一些錢,來買新衣服之類,範進也都點頭答應。由于胡二頭上還敷着藥布,也就沒人敢提要女人的事。
見範進答應的痛快,這些人就也歡喜,于範進那句,進了衙門之後我是老爺你們是衙役,要守衙門規矩這句話隻當了玩笑,沒人記在心裏。大家都在憧憬着不久之後可以橫行霸道,見什麽拿什麽的幸福生活,人人臉上皆是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