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官的人會追封三代,是以範進的父親,祖父這時都已經被授予了官身,母親也已經被賜于诰命。讀書改變命運并非空話,如果沒有範進的功名,範母這輩子怕是也混不上這麽個官身诰命。這種诰命是類似于榮譽性質,并不太受兒子官職影響,範母被封爲三品诰命,正式的稱呼是淑人,但是這種榮譽稱号本就沒有嚴格規範,稱夫人也沒什麽要緊。
在胡大姐的攙扶下,範母慢慢地走下船來,舉目四望,很快就發現了跪在最前面的範進。望着一身官服的兒子,老婦人的鼻子莫名一酸,兩行老淚抑制不住奪眶而出。
貧瘠的土地,簡陋的院落,長年累月與饑餓打交道的生活,舊日的生活一幕幕在眼前出現。腦海裏最爲清晰的形象,是那一生本分忠厚卻無所出息的丈夫。那是個知道疼人的男人,甯可自己挨餓,也要想辦法讓妻兒吃飽。他是個知足的男人,并沒有什麽雄心壯志,最大的願望,便是家裏出個讀書人,不再受人欺負。
他做夢都不會想到,自己的兒子不但成了讀書人,而且還成了宰相的女婿。如果現在他還活着,一定會拿着煙袋教訓兒子要做個清官,要善待百姓,要對的起範家祖宗,不讓人戳脊梁骨……
老婦人恍惚間向身旁看了看,什麽都沒有。
那個老實的男人,這輩子就沒出過範莊,又怎麽會認得江甯這麽遠的地方?想必還在祖墳裏等着自己去和他聊天,給他上供祭品。
當家的,我也想留在鄉下陪你聊天,但是爲了兒子,我隻能離開你,到京城去。乃至于未來受親家白眼或是兒媳婦的氣也再所不惜,一切爲了兒子!你真應該在我身邊,好好看看,咱們的仔,現在已經做了官,既威風又孝順,如果你活着,就能享福做老太爺了。
眼淚越來越多,眼前一片點模糊,胡大姐體貼地爲她擦着眼淚,又小聲道:“阿姑不要哭,這是高興的時候,不能哭的。”
本來縣衙門兩位屬官及吏員也是該來參拜的,隻是眼下既是夏糧征收又是官府放貸,範進并沒讓他們來參與,隻帶了些衙門公人,主要都是官兵。等到範母讓兒子起來,範進又介紹了徐維志。
範母這段時間雖然與朝廷命官打過交道,可終究是個沒見識的。在普通百姓心中,這種與國同休的千歲爺,地位僅次于帝王,比之督撫疆臣遠勝。一聽到這人居然是小公爺,老婦人雙腿發軟,就要跪下,徐維志連忙道:“老夫人别客氣,我與退思乃是至交,您就是我的長輩,哪裏能讓您來拜我?那是要折壽的!轎子已經準備好了,您快請上轎,有什麽話咱們到衙門裏說。”
範家帶來的财物不必下船,就這麽放在船上,範氏宗族的人陸續着下來,有人熱情地與範進打着招呼,或喊叔父或喊兄弟的都有,範進隻略一還禮,就攙扶着母親上了轎。
那是範進的官轎,但是有母親在,就沒有範進坐的份,隻能在旁步行相陪。徐維志的部下在前面鳴鑼打鼓的開路,有人搖着鞭子驅趕行人,範母打開轎簾向外面看着,眼睛已經被江甯的巍峨宏偉所吸引,一時目迷五色不知該看哪裏。
“好……好,這裏比廣州好多了。”她一口廣東土話,周圍人基本聽不懂,倒不怕說錯什麽。“仔啊,這裏都是你管的?”
“娘,兒子是上元縣令,大概就像是當初侯師做的那官一樣。整個上元縣歸兒子管,江甯縣就不是了。現在我們走的,就是上元縣,這裏就是兒子的管界。”
“好啊,我兒年前還是個書生,如今便已經是父母官大老爺了。若是你阿爹活着,一定笑得合不攏嘴……進仔,要記得多給你爹燒香,多拜祖宗,你做官全是靠祖宗保佑,做人不能忘本。”
從後門進了衙門後宅,鄭婵滿懷忐忑地候在那裏,一見到轎子連忙上前跪倒大喊道:“參見老夫人!”
範進本來想着讓馬湘蘭也來拜見一下母親,但是卻被拒絕掉了。按馬湘蘭的說法,就是自己這些人身份下賤,不夠拜見資格,别壞了母子重逢的興緻。範進心裏有數,這無非是托詞,馬湘蘭雖然這段時間跟自己百般恩愛,拿出全副手段服侍。但是目的隻是爲了報恩,其内心深處還是不能忘情于王稚登,不肯進範家的門,自然不會拜這個山門。
範母看看鄭婵未置可否,隻說了幾句廣東土話敷衍。鄭婵聽得滿頭霧水,随即就這麽看着老太太從眼前過去。在她身邊一邊攙扶的是範進,另一邊是個紅眼睛爛眼角的女子,姿色也極普通,但看上去與老婦人很是親近,想來多半就是愛郎提過的胡氏。至于再後面,一個年紀與馬湘蘭相若的女子,相貌倒是頗爲出色,多半就是梁氏了。
一個二十幾歲油頭粉面的男子,湊到鄭婵面前,嬉皮笑臉地說着什麽。由于跟關清、範志高聊天,對于廣東話也有初步了解的鄭婵隐約感覺對方是在打招呼,但是具體說的姓什麽,就實在聽不出了。
“快走開,别擋路啊!”一隻大手在那男子身後一推,将他推個趔趄,男子回頭一見是關清,悻悻地罵了幾句,又指指鄭婵,走到邊上去了。關清道:“那厮叫胡二,是胡大姐的弟弟,你不要理他。他敢對你不規矩,你就放聲叫,到時候有的是辦法收拾他。”
這次同來的範氏族人有幾十号,包括範志文、範志良兩個。他們兩人眼下依舊不是秀才,是以按範長旺的意思,就是讓他們到江甯來當個監生,将來直接下場考舉人。至于其他的族人,有人是要到京裏謀個前程,有人則打算留在江甯做點生意。總之不管去哪,都是抱定範進這棵大樹不放的,全要靠他關照。
範母道:“我知道你很爲難,但是你再難,也比鄉下人有辦法。你也知道,咱村裏過的是什麽日子,好不容易有了門闊親戚,誰都想沾光。所以能幫的話就盡量幫一幫,這樣在村裏才有面子。将來回了村子,才能讓村裏人關照。他們的要求也不過分,過分的都被娘給擋回去了。這個家裏你要做好人,惡人就交給娘來當就好。就是胡二……”
胡大姐兒臉有些紅,打從在碼頭上見面,她就幾次想和範進說話,但是找不到機會。這時說到自己頭上,又覺得有些丢人,羞赧地說道:“都是……都是爹了……我也知道,小弟賣到範家做奴仆,就該聽主人的話,不該要求太多。可是爹就這麽一個兒子,我也就這一個弟弟,想要關照他一下下。進哥兒如果爲難的話就算了,我去和他說。”
範母看看胡大姐,又看看範進,“進仔,你現在大了,也快成家了,娘不想管得太多。隻是想跟你說一下,在你趕考的這幾個月,娘的咳嗽又犯了,多虧大姐兒在身邊伺候着,才沒出什麽大事。胡二若是所求不苛,你就該答應下。還有……不許你欺負大姐兒。方才那女人是誰我不管,可是大姐兒有名分之前,她就隻能是個丫頭!”
“阿姑!”胡大姐兒的眼睛又紅了,像隻貓兒似地趴在範母懷裏,老婦人慈祥地摸着她的頭,“好了,先到卧房去收拾一下房間,今晚你要伺候夫君的。我和進仔要說幾句話……”
人都退出去,小書房就剩了母子兩個,範母把兒子叫到面前,端詳着兒子模樣,目光裏滿是慈愛。
“我範家世代都是苦出身,既沒有闊親戚,又不曾有許多錢财使用,進仔投胎到這等人家,便是受了委屈。娘沒用,給不了你什麽,總算你自己出息,做出番事業來。有你這樣的兒子,娘也算對得起你範家祖宗和你爹了。方才娘說的話,你一句都不要往心裏去,胡家一家人都是那個樣子,私下裏偷偷摸摸地拿咱家的銀兩裝到自己口袋裏,這些事黑寡婦跟我說過不止一次,但我看大姐面子不跟他們計較。這個胡二想在你身邊做事,你不能留,但是又不好傷了胡家的人,免得他們在鄉下替咱看鋪子不盡心。這裏的尺度,就得你來拿捏了。”
“娘放心吧,兒子有分寸。”範進跪在母親身旁,伺候着母親喝茶。
“方才跪我那個女人,張家知道不知道?咱家這兩個,他們又知道麽?”
“咱家的是知道的,外面那個……大概現在也知道了。”
“知道就好,你爹沒有你的福分,不曾納過小,也不曾動過那心思。但是娘心裏有數,女人的心思都差不多,沒誰喜歡自己的男人妻妾成群。不過是沒辦法,和舍不得罷了。不管是哪一條,都是你的福分,應當惜福,不可仗着福分胡作非爲。若是讓女人對你寒了心,那時便是你跪下來磕頭,也沒用處。娘這個鄉下婦人,不懂什麽大道理,更不如你知道的多,隻有這點鄉下人的見識可以教你了。”
“兒子一定記得娘親教誨,會小心做人的。”
“你不必記我什麽,娘隻是個鄉下人,除了種田什麽都不會。既不知道怎麽跟大官做朋友,也不知道怎麽應酬局面。我所懂的道理,是鄉下人的,到了城裏未必适用,你也不必事事都聽,男人還是要有自己的主見,否則就成不了大氣。其實娘很對不起你,幫不了你什麽,還給你添麻煩。就像這次,跟着娘一起進京的族人有幾十個,還有一大幫婆子。那些婆子有的是從林氏那派來的,是保镖。這些人雖然粗魯些,但是人不壞,反倒是咱自己家的女人,更讓人頭疼。她們想要的太多了……”
老婦人無奈地搖着頭,“娘很清楚,他們裏沒幾個可用的人,甚至連好人也沒幾個。可是沒辦法,既然是族人就得關照,否則就會被人說閑話。當初在族裏得的那點好處,現在就要你十倍百倍來回報,說到底,這同族之人的借貸卻比放印子的還狠些。銀錢債有還清之日,這人情債,卻是一輩子也還不完。這些人的要求都不一樣,你看着辦吧。誰能答應誰不能答應,跟娘通個氣,娘想辦法幫你做惡人……”
範進搖頭道:“那怎麽行呢?娘爲兒子做了這麽多事,怎麽還能讓娘背負污名?這件事兒子來想辦法,他們所求爲何,兒子會看着處置,能不能辦怎麽辦,兒子都會想辦法,娘不必操心。”
他笑着說道:“不管怎麽說,兒子是做官加上要當新郎,都是好事,應該歡喜,娘爲兒吃了太多苦。現在是該您享受的時候了!什麽都不要操心,隻管享福。”
範母看着兒子,也笑着道:“隻要看到進仔你歡喜,娘就歡喜。你喜歡哪個女人也好,願意對誰好也好,都是你自己的事。娘會罵你,因爲娘是一家之主,要做個樣子給女人看,否則她們就會造反。但是你這麽大了,想做什麽事,娘又怎麽管得了?不要因爲娘的話,就真的委屈了自己。我兒已經委屈了這麽多年,如今做了官,是該過痛快日子的時候了,不管娘怎麽說,你該怎麽做就怎麽做,千萬别被娘的話管住。這不過是咱娘兩個演的一出戲,騙了别人,可别騙了自己。”
範進謝過了母親,母子兩人爲着這種默契而欣喜。門外範志高的聲音響起:“九叔,六小姐到了,要來拜見老夫人。”
範母一愣,“六小姐……這又是誰啊?”
“沒什麽,魏國公家的六小姐,小丫頭一個,娘别在意。在您眼前,她就是一個晚輩,該怎麽樣就怎麽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