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然江甯本地士紳的力量對于王世貞能否安穩摸魚修仙大有影響,張居正的态度難不成對他就沒影響了?作爲個老油條來說,固然不大可能站出來幫着範進對付士紳,但是也不會真的幫士紳掣肘範進。作爲頂頭上司,範進的功勞自然就有他一份。是以隻要範進不是亂來,讓他看到成功的希望,他在自己的職權範圍内,也會給出一些助力。
這種助力不一定十分明顯,但終究縣官不如現管,隻要府裏能給些幫助,對範進來說足以讓自己的計劃順利進行。
臨分别時,他又特意将自己寫的一個唱本交給王士骐委托其送與其父王世貞,作爲當下戲劇大家,範進送這個禮物既不低俗,又能拉近兩方距離。畢竟王世貞是個文藝官僚,在興趣愛好上和他拉近距離,比送金銀珠寶的效果更好。
那是範進抄襲的後世名段《鎖麟囊》,宣傳善有善報,于立意上并沒什麽問題,詞句上雖然比之時下流行的昆曲有欠缺,但是于花部亂彈裏,也得算是上品。再者說來,以王世貞的能力,想來用不了多久,就能把這戲給改成昆曲,在舞台上演。
臨分别時,王士骐又向範進表示,于馮邦甯一事,自己将聯合一些城中文人士子共同發聲,對馮某口誅筆伐。反正城裏的文人看這個混帳已經很不順眼了,隻是在等個合适的機會發做,這次既然他把手伸向了士紳,那正好可以做一篇文章,給這厮一個教訓。
其話裏的意思,透露出參與此事的人裏既有東南才子顧憲成,也有劉勘之,還有新近到江甯遊學的無錫名士高攀龍。在聲勢上是足以震懾人心的,想來馮邦甯終究也要考慮衆怒難犯,在一段時間内不敢再亂來。
範進對于這幫文士的作用其實并不是非常相信,如果單純的輿論攻擊有用,馮邦甯就不至于在江甯鬧到烏煙瘴氣了。但對于自己來說,輿論的風向就非常有用了。不管是女塾的建立,還是朝廷放貸,以及未來的按納稅多寡定等級等事,在輿論上都有走鋼絲的嫌疑。如果這些文人名士能爲自己說點好話,那在輿論環節,就能多争一些分數。
更重要的是秀才們可能擺破靴陣爲難知縣,但反過來,書生這個圈子也是有自己江湖規矩的。一個舉人能壓住幾十個秀才,一個秀才能壓住幾十個童生。王士骐這幾個人出面給自己站台,那上元境内的秀才再想鬧事,就得掂量下分量。得罪仕林名士老前輩,對自己的未來影響巨大。富商士紳出的那幾個錢,是否值得出手,就得考慮一下了。從這個方面看,這些人的态度于範進最大的幫助其實還是在穩定輿情,而不是對外。
徐維志在王士骐告辭後,坐了一陣也自離去。他這次來本意隻是想給範進撐腰,讓範進放心與馮邦甯作對。可是聽了範進這些話,他的心思也發生了變化。相比王士骐,他的心思沒那麽多,但是在務實這個層面又遠勝于王。對于範進的布置,看到的好處更多。在臨走前,他已經拉着範進的手道:
“退思,你這衙門放債的事,大概得要多少本錢?我先借給你一千兩夠不夠?不夠再說。至于說和商人合作的事,我家門下有專門負責出來做生意的,明天我就讓他們到衙門來,聽你調遣。這些都是家生奴,你怎麽吩咐他們怎麽聽,保證沒人敢亂來。誰要是敢從中拿錢,你就隻管收拾!找人合夥做生意這種事,找生不如找熟,楊世達那孫子和黃繼恩交情太深,還是咱哥們合作更好。”
看來自己說服的不止是王士骐,還多了這位纨绔小公爺。于未來的發展而言,這确實是個極好的開始,畢竟天下間知縣雖多,能和個世襲勳貴合作的,卻也沒幾個。
江甯的社會環境終究和廣東不同,民間宗族力量沒這麽強大,官府的力量還是處于壓倒優勢。有這麽一位混帳小霸王的支持,檢地檢丁的工作,都容易的多。就算是一些宗族勢力想要橫加幹預,隻要報出徐維志這三個字,差不多也能吓得他們魂飛魄散。
帶着這種好心情,範進就着燈火打開了淩雲翼的書信,鄭婵這當口穿着一件透明絲制小衣,赤着足湊了過來。
“當家的,你不是說要教我識字麽?那教教我讀信好不好啊?”
她這一路上都跟着範進讀書學字,讀寫能力比過去有了大幅度提高,簡單的信完全可以看。此時這身打扮過來,自然不是看信,而是日常的情趣。看範進方才那得意樣子,鄭婵已經預料到稍後兩人的熱火模樣,可是等到她将身子坐到愛人懷中時,對方卻沒有像想象中那樣上下其手,反應很是冷淡。
“當家的……你怎麽了?”
鄭婵能感覺出,範進的心情在看過這封信之後,開始變得糟糕。作爲妾侍,這個時候大多會選擇離男人遠遠的,免得被遷怒打罵。這種社會底層求生經驗鄭婵自然不缺乏,但心裏既以認定其是自己一生的依靠,便不想用這種方式敷衍。反倒是主動開口發問,哪怕是真的因此挨了打,隻要範進能在打過自己之後心情變好,她也認了。
“當家的,是不是這信上有什麽不好的事?這位淩總督聽說是當家的老上司,是不是有什麽很爲難的事找你辦?再不就是家裏?”
她大着膽子問道,心裏最擔心的問題是,會不會是老太太身子骨出了毛病。她倒不在乎範進做不成官,而是愛人剛剛要大展拳腳,就要回家守孝,于心理上的落差自不必言。隻一想到他郁悶的模樣,鄭婵心裏就莫名一縮。她甯可自己吃苦挨打,也不想看到範進露出半點郁悶愁苦表情。
範進道:“讓你說中了,就是家裏。淩軍門這封信裏告訴我,接到了張居正的書信。讓淩軍門安排人,把我家裏人送到京裏去。”
“啊?送到京裏去?這是……”鄭婵一愣,随即臉上一喜,“當家的,奴家要恭喜你了。張居正不會吃多了撐的,把當家的家眷挪來挪去。這必是他已經答應要招當家的做女婿,又怕女兒嫁到廣東水土不服,加上遠離家鄉照顧不便,萬一被人欺負,都沒人知道。索性放到自己眼皮子底下,也好關照着。看來等到張相回京,當家的就能成親了。”
範進在她胸前摸了一把,“你倒是越來越聰明了,連張相的用意都猜出來了。怎麽,我成親你很高興麽?有了大娘子,你再穿成這個樣子來邀寵,信不信她傳杖打你?”
“我當然不喜歡當家的有大娘子了,可是我也知道,當家的和張大小姐是注定的夫妻,我喜歡不喜歡,張大小姐都得進門。再說她進了門,當家的才能有大好前程。這麽一想,也就想通了。”
範進道:“是啊,連你都知道張大小姐進了門,我才有大好前程,也就難怪張居正如此行事了。把我全家搬到京師,這固然是一個好意,可也該跟我說一聲。就這麽一聲不吭的把事情先做下,分明是在敲打我,讓我自己仔細點,明白兩下身份差距。日後若是敢對他女兒不好,他反手之間便能叫我粉身碎骨。其實我自己也知道,自己算是高攀了他的千金,他怎麽對我都無所謂。可是我娘無辜的啊,一句話把老人家從廣東帶到京師去,這未免太過分了。”
雖然範進的語氣平和,但是鄭婵可以聽出其言語中隐藏的怒意,心裏暗自竊喜,口内則附和道:“是啊是啊,就算是金枝玉葉也是嫁乞随乞,嫁叟随叟,娘子什麽時候也不能騎在丈夫頭上作威作福。她閨女是嫁到人家做媳婦,總要講個禮數。怎麽欺負我們這些人都沒關系,可是對老人家總要客氣些啊,以後在京師裏萬一犯起大小姐脾氣和老夫人吵起來可怎麽是好?”
範進搖頭道:“這倒不會,舜卿是個講禮數的人,隻是張江陵太霸道了,這事跟舜卿沒什麽關系。”
鄭婵見下爛藥失敗,不由又考慮起範母一旦在京裏得知自己曾爲人所辱的事,是否接受自己的問題。巨大的恐懼感浮上心頭,仿佛末日将近。将胳膊搭在範進脖子上,頭埋在他胸前輕輕蹭着,
“當家的,你是不是在想你廣東的女人啊。一個胡氏,一個梁氏,都是跟你一起吃過苦,受過罪的。妾身知道在當家的心裏,她們都比我重要。可是我不吃醋啊。我這個出身啊,也隻有當家的肯對我這麽好了。你放心吧,我什麽都不和她們争,那些衣服首飾,将來她們喜歡什麽就拿什麽,我不敢多說一句話。若是大娘子罰她們,我去替她們受罰。隻求當家的回京之後,也能像現在這樣抱抱我就好了。”
“胡說什麽,我固然不會有了新人忘了舊人,也不會隻有她們而忘了你啊。”
“可是妾身那事若是老夫人知道,要把我趕走怎麽辦?依我看,當下最好的法子,還是相公給我個兒子……女兒也可以,總之有個孩子,或許老夫人就不會趕我走了。”
範進道:“你放心吧,我娘爲人很好的,絕對不會趕你。至于想要兒子,這很簡單,咱們現在就來造……”
手撫着鄭婵那光滑的脊背,範進的心情總算平複了些,根據時間判斷,自己看到書信時,自己一家人想必已經在前往京師的路上。雖然淩雲翼在書信裏表示會關照自己的族人,廣東的地方官也不會愚蠢到因爲自己家人離開,就去破壞自己打下的基礎。可是以自己族人的吃相,蓮香樓多半保不住了。那些盲女落到什麽田地也難以預料,隻希望她們不要被自己家那幫讨不到老婆的老光棍瓜分了就好。
至于自己名下的田,肯定沒人敢動。但是是否有人會借機擴充田畝,自己好不容易定下的納稅規矩會不會被破壞,現在就很難說。眼下的他其實并不十分在意那一點家業,即便是失去那些東西,自己想要賺回來也不難。可是自己母親一把年紀,還被人從廣州調到京師去,這對他而言,卻是一樁極難釋懷之事,心内對于這位權相的手段,多了幾分反感。
獲取要攀高枝,這就是代價吧。他搖搖頭,輕聲道:“婵兒,我是不是很沒用?”
“那有……妾身都要死了,當家的怎麽還說自己沒用。将來啊,你便隻管把那張氏這麽狠狠地整治,看她不對你服帖?”
範進所不知道的是,當他在鄭婵身上撒火的時候,鎮守太監黃恩厚的心情也因爲一封書信而變得糟糕。所不同的是,作爲閹人,他沒有地方撒氣,隻能叫來義子商議對策。黃繼恩隻一件幹爹模樣就知事态嚴重。黃連忙問道:“幹爹,是不是出什麽事了?”
“我一會跟你說,馮邦甯呢,還在你老婆身上忙和?”
“這混帳東西!在楊家吃了苦頭,就來欺負我的女人……”
“等事情完了,幹爹再給你另娶一房就是了。現在正要用他。”
“怎麽說?”
“朝廷派了個新巡按禦史巡按江南,雖然名義上是例行公事,可是京裏朋友來的消息,這人是沖着咱家來的。楊家那群混帳東西,連咱家的事都敢敷衍,去年運到京裏那批上用緞,掉色了。”
黃繼恩道:“這綢緞掉色也是常有的事啊,往年也發生過,不過就是調換,再不就是罰銀,讓楊家出錢就是了。”
“你說那是過去,這回陛下知道這事了!咱們這位萬歲年歲還小,大事管不了,可不就管這點小事。再說陛下不知怎的,染上這愛财的毛病,把一文錢看得比天還大,于這事上發了好大脾氣,派這巡按下來,說是要整頓内織染局,查這十年的帳。現在帳面上的虧空最少也有五萬,急切之間哪裏去堵?惟一的辦法,就是把水攪混,讓巡按注意不到咱頭上,先争取個時間出來把虧空堵上再說。”
“那幹爹的意思是?”
“隻能先讓龍虎相鬥,咱們才能騰出手來。你去楊家要些錢,再有,就是讓馮邦甯和範進打起來。不管用什麽手段,都得讓江甯給我亂起來。”